千金买骨 第116节
作者:熙大小姐      更新:2023-03-22 22:56      字数:5994
  “如果这会儿有两条路,一条是入宫青云直上,一条是上船浪迹天涯,你怎么选?”
  ——“只要能离开,我只会毫不犹豫。”程渲不假思索,“可是,五哥该是不会轻易放走我。贤王府到处都是人…”
  莫牙幽声道:“龙凤呈祥,帝皇星转。穆郡主告诉我,穆陵潜回王府那晚,她躲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。当年就是这一卦,让本已经决意蛰伏度日的穆瑞起了换子之心,不惜一切达成所愿。贤王妃已经告诉穆陵,程渲你就是没死的霓凰,龙凤重归皇都…如今又是这一卦,卦术有云:卦象未破,就还是精准,穆郡主问我,同样的卦象呈现在穆陵眼前,你说…你五哥会怎么做?”
  “他一定会杀了唐晓。”程渲低下头,“一定。”
  “龙子必死,霓凰又会被怎么处置?”莫牙握住程渲的手,“你手握鎏龟骨,可洞悉世间天机,你一直在穆陵身边,助他,护他,如今你又是霓凰之身,他也许现在还舍不得伤你,但…”莫牙犹豫了下,“如果他真的杀了你的亲哥哥,在穆陵看来,这永远都是你心上的一根刺,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。加上…你又怀了身孕,这是武帝的后裔,唐晓的嫡亲外甥,生生不息的道理,穆陵清楚。他绝不会放我们离开,杀与留,也都在他一念之间。”
  ——“五哥不会对我们动杀心!”程渲打断道。
  莫牙强硬坚持,“人是会变的。”
  ——“五哥不会。”程渲虽然死撑,但语气也没有把握。
  “刚刚穆瑞灵堂前,他看穆郡主的眼神…”莫牙回想起,后背也是一冷,“穆陵的眼神,程渲,你看见了么?”
  程渲当然看见了,那是一种她从没有在五哥眼中见到的神情,他深藏愤怒,他的手真的摸向了腰间的剑,如果不是自己挡在穆玲珑身前,也许…也许穆陵真会拔剑杀了穆玲珑也说不定。
  穆陵的眼神,在那一刻像极了唐晓,虽然转瞬即逝,但程渲已经记下。
  “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大,情意匪浅。”莫牙缓和道,“但…有些事,还是要想在前头。真等到无路可退,那就来不及了。唐晓,咱们真的护不住了…我能护下的,也只有你,还有我们的孩子。”
  ——“你想怎么做?”程渲仰头看着莫牙干净的脸。
  莫牙健气一笑,按了按怀里的羊皮卷,“没多少日子你就会知道。忘了告诉你,老爹把大宝船停在阿妍家的渔村边,约莫着老爹也快研制出让萧妃苏醒的法子…到那时,咱们三个,一起走。”
  ——“真的是带不走唐晓了…”程渲叹了声,“我虽然恨他害我,害萧妃,害老爹…但,却也不想他非死不可。”程渲摸出怀里的鎏龟骨,拂拭着上面久远的纹路,“一切结局都藏在骨中,但我没有勇气再去卜。天命使然,知天命,却无法逆天而行,不如不知。”
  莫牙看着鎏龟骨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鄙夷,他开始承认这是一块神奇的骨头,莫牙点了点鎏龟骨的凸起,道:“你不把这骨头留下么?还要带上船?”
  程渲点头,“这是义父留给我的东西,我当然要带走。还有就是,天机知道太多,真的不是一件好事,就当为了后人后世也好,我不会把鎏龟骨留给五哥。”
  ——如果你知道自己的结局,你还有勇气走完这一生吗。
  如果…魏玉没有卜出那一卦,德妃就不会预知萧采女腹中怀的是龙凤吉胎,她也不会有机会逆天改命,祸害萧采女半生,也毁灭了自己和两个儿子。
  穆瑞也不会为这一卦筹谋多年,妻离子散,不得善终。
  如果不是鎏龟骨的那一卦,程渲闭上眼睛,自己和哥哥,应该陪在母亲身边,笑笑闹闹…她会时常看见贤王府英武的堂兄穆陵,二人相视一笑,谈笑欢颜…
  漆黑的鎏龟骨守着千年的沉默,安静的呈放在程渲的掌心。程渲收起龟骨,眼中没有憾意。
  皇宫
  已近子时,唐晓踱步到武帝的寝宫,烛火摇曳,映衬着守门太监鬼魅一样的白脸,人人都是无精打采,哈欠连天。见太子过来,太监们残躯一震,“殿下。”
  ——“父皇醒了么?”唐晓沙声道。
  首领太监摇头道:“皇上昏昏沉沉,醒来也是糊涂乱语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太医看了几天,也是没有法子…殿下要进去瞧瞧么?”
  唐晓示意他们不必跟来,他缓着脚步走进武帝的寝屋,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老躯体臭,混杂着浑浊的中药气味,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。
  龙床上的武帝听见动静,他挣扎着想起身,但身体微微一动就瘫软下来,他竭力朝来人的方向看去,迷迷糊糊却又看不清什么,应该是他的某个儿子吧…武帝拨弄着干枯的手指,“老大,老二,老三…”武帝茫然摇头,“没有了,都没有了…一个都没有了…”
  “父皇还有老五在。”唐晓倚坐床边,看着父亲没了人形的脸孔,“怎么会一个都没有。”
  武帝苍目闪烁,他看清了老五的脸,但又似乎不是,武帝潸然落泪,朝唐晓伸出手去,“是呐,朕,还有老五,最厉害的老五。”
  唐晓轻轻握住武帝的手,把那只干枯的手塞进被褥,“老五不会让父皇失望。”
  “朕…”武帝哆嗦着唇齿,“朕一直有个挥之不散的噩梦,从你出生起就一直缠着朕。朕总是梦见,你不是朕的老五…可你如果不是老五,又会是谁?”
  唐晓温温笑着,道:“儿臣只会是您的老五,也一定会替父皇坐稳江山,不会被他人觊觎。”
  ——“你可以,你一定可以。”武帝强撑着道,“你贤皇叔也这么说,可不知道为什么,贤王越称赞你,朕就越心慌…朕,应该欣慰才对呐,贤王圣明,他褒奖你,你一定是最好的那个。可为什么…为什么…朕会心慌…朕苦思这么多年,却还是想不通。朕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,朕该加倍器重你,扶持你…可为什么…朕却害怕你,忌惮你…我们才是父子,父子啊。”
  “我们才是父子。”唐晓扯了扯滑落的被褥,“父皇,您的天下,会由我承继。”
  “一定得是你。”武帝拼尽力气,“父皇平庸,做不了明主,你可以,你一定可以。”武帝平复少许,又道,“萧妃,你的母亲,怎么样了?”
  唐晓心头一紧,笃定道:“母妃昏昏睡睡…”
  “若能长睡不醒,也是福气。”武帝叹道,“朕每每闭眼,都是梦魇缠身,夜不能寐…朕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儿子,只剩朕最没有疼爱过的老五…这就是命…老五,善待你的母亲,她苦捱多年,也是为了你。”
  ——“儿臣知道。”唐晓被武帝周身发出的奇特恶臭熏得有些难耐,武帝垂垂老矣,一场大病已经时日不多,连内侍们都开始疏于对他的照顾,武帝卧床几日,身下都长出臭疮,也只是被人粗粗擦拭,难以治愈。
  见儿子起身要走,武帝最后唤道:“陵儿…”
  唐晓顿住迈出的步子,回眸看去,武帝脸色晦暗,动了动枯唇,道:“老五,你恨不恨朕。朕从没像父亲那样疼爱你…还想用你的命去给你的哥哥探路…你一定很恨朕。”
  唐晓漆黑的眼睛没有异样的神采,平静得没有波澜,他垂下剑眉,摇头温声道:“儿臣能平安活到今天,成为唯一一个站在您面前的儿子,我不会恨你,我得感激父皇,你虽没养育我,却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。父皇说过,我是个命硬的孩子。”
  唐晓说完最后一句话,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弥漫着恶臭的寝屋。武帝撑起身子,喃喃着儿子留下的话——“我虽没养育你,却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…”
  武帝努力想明白这句话,但他混沌的头脑如浆糊一般,再也理不清什么。
  贤王府
  穆玲珑也不知道自己被软禁在自家哪里,屋里虽然什么都不缺,却独独没有半分温情,都是冷冰冰的器皿,除了…穆玲珑拢紧自己心爱的白貂绒,贪婪的嗅着上面残存的暖意,希望用这件白貂绒护住自己,就像,执剑的唐晓那样。
  屋门咯吱打开,穆玲珑获救般跳了起来,见是披着斗篷的母亲,穆玲珑疾步迎上,“娘,你是来带我出去的么?”
  宋瑜心痛的看着稚气的女儿,摇头道:“现在你还不能出去,总得等…大事了结…陵儿的气消了,到那时…娘再去给你求情。”
  穆玲珑失望道:“那娘来做什么?是来训斥女儿的么?错了就是错了,玲珑也只有一条命可以赔给殿下。”
  宋瑜看向穆玲珑紧紧攥着的白貂绒,伸出手道:“把它,给我。”
  穆玲珑当自己听错,茫然道:“娘亲…问我要什么?”
  宋瑜朝身后的钱容微微颔首,钱容大力抽出穆玲珑手里的白貂绒,口中怯怯道:“郡主,属下得罪了。”
  柔滑的白貂绒从穆玲珑手心滑出,穆玲珑一手抓空,急道:“大胆钱容,你敢夺本郡主的东西,还给我!”
  钱容看也不敢看穆玲珑,托着洁白如雪的白貂绒扭头离开,穆玲珑才要追上去,已经被宋瑜拉住,“这一次,你还要任性么!”
  ——“娘…”穆玲珑瞪着大眼,“你们拿我的夹袄做什么?一件死物,要去做什么?娘…娘?”
  宋瑜闭目沉默,穆玲珑愣了片刻,顿悟惊道:“你们…娘,你是想…拿唐晓送我的东西…去诱他害他么?”
  ☆、第187章 医者心
  ——“娘…”穆玲珑瞪着大眼,“你们拿我的夹袄做什么?一件死物,要去做什么?娘…娘?”
  宋瑜闭目沉默,穆玲珑愣了片刻,顿悟惊道:“你们…娘,你是想…拿唐晓送我的东西…去诱他害他么?”
  “原本明日可以兵不血刃解决的大事,因为你的荒唐,可能要见许多血…”宋瑜悲恸道,“娘亲想出法子,你说唐晓心里有你,那我们就试一试,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你,又有多重…是不是重到,他可以为了你的安危…”
  穆玲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,她冲向屋门,可怎么也撞不开,屋外被钱容派人顶得死死的,哪里是她的弱小可以撞得开的。
  ——“娘…”穆玲珑转身跪倒在宋瑜脚下,“求娘放过他吧,娘,放过他吧。”
  “放过他?”宋瑜哀默摇头,“谁又来放过我们,放过陵儿,放过王爷…玲珑。”宋瑜摩挲着女儿的发髻,“你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起,他是我们的仇人,他死,我们才能好过。皇权霸下,不是鲜血,就是套路,你长在皇家,就要有抉择。就像为娘一样,有太多事我不想去做,但又不得不去做…”
  穆玲珑推开母亲的手,缩爬到角落,抱着膝盖浑身发抖,她惯是娇蛮的眼里露出对这个家族深深的唾弃,她哆嗦着唇,却发不出声。
  穆玲珑虽然不是宋瑜亲生,但却是她看着长大,没有血脉,却有情分,宋瑜生出怜惜,她走向角落想宽慰无助的养女,穆玲珑忽的背过身去,蜷缩紧身体不再去看她。宋瑜的手垂在半空,无奈的缓缓落下。
  ——“要恨,就恨娘亲吧。”宋瑜转过身去,“我也恨自己,当年为什么没有留得住自己的儿子。”
  莫牙出门时看见,陆乘风带人急匆匆的从王府深处走出,他手里捧着一团雪白的物件,莫牙认得,那是穆玲珑最珍爱的白貂绒。莫牙都不需要多动脑子,就看出其中的招数。
  ——诱杀唐晓,入主东宫…穆陵正一步步踏上染血的帝位。莫牙回望雅苑,心中燃起一个念头。
  “莫神医,主上交代过,您和程卦师都出不得王府。”守门的下人面露难色,“外头最近不大安宁,还是府里最安全。”
  莫牙凶道:“我们是客人,进出贤王府也不是一两次了,我莫牙与你家主上交情匪浅,你这样拦着我,就不怕我去告上你一状么?”
  ——“天都黑了,莫神医要出府去哪里?”管事钱容听见动静,踱近府门警觉的看着莫牙。
  莫牙毫不示弱,傲娇道:“我和程渲被你们请来也有几天,都忘了去知会我老爹一声,我要去见我老爹,他可是你家主上的救命恩人,怎么,你们也要拦着?”
  “莫神医的老爹?”钱容隐约记得穆陵好像也和自己提过一位恩人,只是这几天实在太多事也是顾不得,“您老爹是…?”
  ——“刺墨,刺墨神医。”莫牙冲钱容挑眉,“老爹说过,他可还救过你的命呢。”
  “刺墨?!”钱容惊道,“刺墨神医人在哪里,属下即刻派人去迎他。”
  “这倒不用。”莫牙摆了摆手,“我老爹行踪飘忽,性子也乖张孤僻,钱管事是知道的。太大架势,他可是会生气的。我去见他一面,劝他和我一起住在王府,没准老爹还会跟来。”
  钱容知道莫牙古灵精怪,穆陵吩咐过他,要牢牢看出程渲,对于莫牙,似乎倒没有硬留的意思,刺墨予自己和穆陵都有恩情,要是莫牙能把他带回王府,也是好事…
  见钱容面带纠结,莫牙笃定又道:“难不成,你是怕我跑了不回来?我夫人还在雅苑,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,贤王府好吃好住供着我,我甩下他们母子往哪里去?钱管事,你未免也太杞人忧天。”
  钱容当然知道莫牙夫妇情深,莫牙怎么会抛下妻儿不回来?再想莫牙傲娇惯了,也不像是会理会闲事的人,钱容一不敢得罪,二也觉得他说的在理,踌躇片刻,钱容客气道:“那就...麻烦莫神医快些您老爹带来,早去早回,属下也好向殿下交代...”
  莫牙一只脚迈过门槛,忽地凶道:“别让人跟着我,老爹要是知道自己被人盯着,也是会不高兴的。”
  钱容愣住,还来不及召唤暗卫尾随,莫牙已经快步穿过小巷,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。
  莫牙还记得,程渲带着自己初次踏入岳阳时,自己满满的都是好奇与惊叹,齐国皇都的富丽繁华,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摊位,还有那么多各色的好吃的,吃上月余都不带重样。
  如今再走在同样的路上,莫牙却不想再在这里多留,一样的青石板路,踩出了浓重的血腥气,莫牙多嗅鼻子,都会想吐。
  老爹的暗宅忽隐忽现,莫牙才要过去,见宅子边闪烁着几个可疑的人影,看来唐晓已经找到这里,发现了有人住过的痕迹...既然还有人守着,就是没有逮住老爹,可老爹...又会躲到哪里去?
  莫牙背贴着墙,老爹想着要和自己汇合,就一定不会躲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,偌大的岳阳城,除了这座宅子,还有就是...莫牙低笑,看也不看冷的直跺脚的宫廷暗卫,缩起肩膀往熟悉的地方小跑去。
  城中客栈
  掌柜已经暗中观察了这个神秘住客好几天——他把自己包裹在宽大的灰色袍子里,领口竖的高高的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可就算只看见那双眼睛,经历世事沧桑的掌柜还是觉得有些吓人,那双眼睛深深凹陷,仿若骷髅,但眼神...又是藏着凶意,好像这人心中也有着许多憋屈。
  本来也是不打算让他住下的,可谁让...他说莫神医是自己徒弟呢。
  俊雅好看的莫神医,会师从这样的人?掌柜一开始也是不信的,可是,日子过久了,他越发开始相信一些不可能的事。就好比,年轻的莫牙可以得穆郡主青睐,给贤王治病,又做了宫里的太医,还有程卦师,一个弱不禁风的女瞎子,怎么就入得司天监了呢。
  人不可貌相,世事多变幻,掌柜告诉自己,既然他说自己是莫神医的师傅,那就一定是,不光得收留他,还得,好好伺候着。
  为了向他示好,掌柜特意把莫牙程渲的一间上房给了这个神秘人,见屋里半夜烛火还亮着,有亲自下厨给做了碗香气四溢的热汤面,推门进去时,神秘人头也不台,只是盯着桌上铺开的羊皮卷,对着几十根银针苦思着什么。
  银针。掌柜更确定自己没有留错人,莫神医也是使针的,说这两人是师徒,靠谱!
  掌柜下楼时,看见了闪进厅里的莫牙,——“莫神医?”掌柜又惊又喜。
  “嘘...”莫牙冲他竖起手指,“这些天,有没有人来找过我?或者是,打听我们的消息?”
  掌柜指了指楼上,“有,神神秘秘,住了几天了,也不下楼,吃的用的都是我亲自送去,还不是因为,那人说是莫神医您的...师父...”
  ——“老爹果然来这里等我。”莫牙小跑上楼,掌柜眼睛一亮,真想为自己的远见卓识鼓掌叫好。
  屋里,刺墨只当掌柜落了什么又回来,他头也没抬,只是拨弄着银针口中念念有词。莫牙熟知老爹的性子,他和自己一样,思考医术的时候耳边打雷也不会动一下,莫牙也不急这工夫,见桌上还有碗喷香的热汤面,扒拉着筷子搅了搅,才要一口咬下,刺墨低低咳了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