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牛记(灵异 / 动物)
作者:天洛卡      更新:2024-08-08 15:54      字数:8012
  燃起盆内的炭后,我连忙狂灌红酒。本以为要两支红酒才够我不省人事,岂料一支经已绰绰有馀。很高兴,我能在感受到热力前昏睡过去,免却更多痛苦……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我渐渐恢復意识。
  真是失败的傢伙!连自杀亦告失败。
  我目光散涣,缓缓扫视四周。我正躺在地面,在床和房门之间。估是从床上滚下来。我望向火盆和剩炭的位置。咦?怎么不见了?难道包租婆到来过?除了我,只有她有钥匙。难道是为了免却报警带来的麻烦,乾脆取走火盆和剩炭作罢?我要控告她「擅闯民居」和「盗窃」!噢!我在乱想甚么?我仍拖欠她租金……
  勉力撑起身子,才惊觉自己一丝不掛。我彻底惊醒,连忙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或甚么的。没有。挺直腰板站起来,金睛火眼环视四周。自己留在房内的行李袋、日用品、衣物、杂物等等,统统不见了。十分不对劲!难道我真的死了,自己正身处死后的世界?我是鬼魂?昔日看过的鬼电影,让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然死亡,是「鬼魂」。
  可喜可贺!终于死掉了!我难掩兴奋,马上测试自己有没有获得甚么超能力。
  穿墙过壁!我直衝房门,不痛不痒就穿过门板,来到门外的走廊。冷不防,背面有「东西」撞来,利落地穿过我的身体,继续开步走。一顶纯黑色鸭舌帽、一件灰蓝色男装汗衣、一条深灰色三角骨裤、一对白袜和一对破烂波鞋,各安本分,併凑出一个人形,一个活生生的「东西」。
  惊魂未定,我呆站原地,眼巴巴看着那「东西」掏出门匙,扭开门锁,进入附近的单位,关门。十分平凡的举措,以万分不可思议的形式呈现出来。我意识到那「东西」是活人。他看不见我,而我亦算不上看见他。
  我心神稍定,穿墙进入他的房间去。基本格局和我的房间一样。一张铁製碌架床、门后一个趟门衣柜、门侧一张小桌子、天花吸顶灯、窗口式冷气机,没啥特别。
  他没有开冷气(包租婆徵收的电费贵得出奇),逕自坐在床上清衣落裤,甩鞋脱袜,只剩下一条内裤。内裤对上的位置,有一堆泥状流体,沿着既定轨道排队。位置较高的,色彩繽纷,依稀辨别得到是三丝炒麵的食材碎料;位置较低的,弯弯曲曲盘踞着,却紊而不乱,由浅至深呈现令人不安的啡黑色,以湿润至乾瘪的质感诉说它能產生出何等吓人的恶臭。
  我转身到其他单位参观去。目不暇给。杯麵麵条被无支点的筷子扯到空中,自动辗碎成糊;铅笔在书簿上飞舞,留下歪歪斜斜的丑字;一根香菸被火机点燃,在空中来来往往,将白烟硬推入无形的管道、两瓣墨黑的气囊。当白烟经管道和两条小管逃出生天时,香菸亦慢慢消逝成灰……
  单是游览大厦里的单位,已花掉我大半天时间。到我下楼到大街时,天色早已入黑。街灯黄光依旧黯然,身边却是一番有趣的风景。无数衣裤鞋袜四处游走,甚至穿过我的身体;车辆彷彿有思想的,懂得自行看交通灯号,适时开车或停车;商店的门自动开开合合,让无人的轮椅安全内进;超级市场的货品,佻皮地由货架飘入购物篮,或是悠悠直接飘往收银处,由旁边的银包为其付款;餐厅的厨房里,刀起刀落,食材惨被利落砸断……
  我在厨房的角落看见正在溶雪的牛肉块。淡红的血水流在工作台上或滴在地上,再悄悄溜到沟渠里去。肉块是啡白色的,该已雪藏半年之久,死气沉沉的。但就是这堆毫无生命跡象的肉块,让我再次察觉生命的「存在」。
  这堆肉,是来自多少头牛?那些牛生前会吃甚么,粮或草?住的地方会否很逼狭,就像我住在劏房里那样可怜吗?牠们会亲眼目睹同伴被屠宰的过程或亲耳听见牠们的悽厉叫声吗?会伤心吗?
  「请问,有没有见到一头小牛走过?」有一成熟女声从后传来。
  我初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跟我说话,未有理睬她。但无视对方半晌后,我才猛然醒悟:怎么我会听到「声音」?自我醒来一刻,我就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。要不有如斯精彩的世界在眼前,恐怕我早已被这份异样的寂静吓破胆。
  我猛然回头,和身后的一隻黄牛对上视线。我十分肯定,牠是看得见我,但我不肯定说话的是否牠。牠也是鬼魂吗?晓讲人话是牠的超能力吗?
  我摇摇头,连退几步,心生见鬼的恐惧。
  「那真可惜。」黄牛没精打采地摇摇尾,转身穿墙离开,消失于我的视线范围。
  心神稍定,我才开始后悔。我该跟上去!可能会遇到其他鬼魂,从中得到更多关于鬼魂的资讯,甚或是知道「投胎」的方法。
  衝到大街,已不见黄牛的身影。
  牛!牛!牛!你在哪里?我扯大嗓子,高声唤叫。听来很白痴,但我无所顾忌。该不会有认识我的「人」会看见我的滑稽相吧。
  没有回应。
  我随意跑向右边。一直跑、一直叫,苦无回应。昔日由街头行至街尾,需时二十分鐘;现在用上跑的,时间则更短,估计要十五分鐘。我这疏于运动的瘦削青年,一口气接连跑了十五分鐘,竟没有喘过气,大腿小腿均不觉痠软或抽痛,全然没有肉体的负累。我会否还有甚么未被发掘的超能力,可以有助我找到那头黄牛?
  飞?飞上半空,该可以看见牠的身影!我模仿小鸟的拍翼动作,拍动双手,上下上下上下。可惜,双脚不曾离地。难道我太重?难道双手的力量不够支撑身体?难道我根本没有这种超能力?
  「哈!」黄牛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:「你在学飞吗?」牠面带笑意,从不远处缓缓走向我。
  我被牠突如其来的现身打乱了思绪,变得语无伦次。是……不是!
  牠的笑意更深。
  真糟糕!我被一头黄牛耻笑!
  我在找你!我连忙换个话题,避开窘况。
  「我知。我听到你的唤喊声。」黄牛收起笑意,换上鄙夷的眼神:「不过你一边叫、一边跑远,教我该怎么回应你?」在牠眼里,我该是个愚笨的傢伙。
  你可以大声回答我,或是直接跑过来。我教牠。
  「是你在找我,怎么要我主动方便你?你又不是要给我甚么好东西。」黄牛毫不客气:「看你的狼狈相,该是刚毙命不久的。想要找个前辈来倚靠吧。」
  被说穿了,我语塞。
  静默了好一会儿,牠率先迈步离开。没奈何,我如丧家之犬一样跟在牠身后。
  不需再细分人行道和马路,想走在哪就走在那。黄牛喜欢走在马路中央。牠沿着两条行车线中间的白色油漆记号走,四蹄故意踏在记号上。无聊又可爱。
  「你不需要害怕。这里没有谁能伤害你。」黄牛心情愉快。
  全世界只有我俩在?没有其他鬼魂?我不明所以。即便细小如我城,按道理,每秒也该有数以千计的生命消逝。人类、黄牛、狗、猫、老鼠、蟑螂……醒来至今,早已过了大半天。除了这头无礼的黄牛外,我没有遇见过其他鬼魂。
  「不!当然有其他鬼魂。不过,没有缘份就没有沟通的机会。」走在前头的黄牛状甚感慨:「此时此刻,我俩除了被『活物』穿过,同时被无缘份的『鬼魂』穿过。鬼魂的数量远比活物多,但我们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,亦沟通不了。」牠故意走上人行道,任由衣裤鞋袜穿过身体。「这是『朋友』告诉我的。牠无所不知。」
  我跟黄牛有缘份?我想像到自己正被无数鬼魂同时穿过,但我无法想像到自己如何跟一头素未谋面的黄牛有缘份。
  「我有要事在身,不能照顾你太长时间。」黄牛想起了甚么,眼神显得落寞。
  我强挤笑容。不如你介绍「朋友」给我认识,我就可以直接向牠了解更多,不需再麻烦你。
  「你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,就可以看见牠。」黄牛冷冷地用尾巴指往某个方向。
  在清楚了解状况前,和有经验的黄牛分开,是不智的事情。我连忙想个动听的藉口,好让自己能继续跟着牠。你要办甚么要紧事?需要我帮忙吗?当是报答你的指导。根据刚才的对答,我相信牠有一定的智商和歷练,不会提出天方夜谭的要求。
  黄牛愣住,仔细端详我的表情,似乎没料到我会主动提出帮忙。但我很有信心,牠会留住我:当智商去到一定程度,动物就会懂得使用工具,包括身边的同伴。
  「我在找儿子。」黄牛很感动:「我生前眼巴巴看着牠被人类带走,没能找回。现在失去肉体的束缚,才可以了无拘束去寻找。」
  我马上想到一个关键问题。假设相遇是必须讲求缘份的话,黄牛找不到小牛的唯一原因,只会是「缘份已尽」。若是有缘份,无论如何都会碰上的。在约二千七百平方公里的我城,高楼林立的环境里,我和黄牛在某小小餐厅的厨房里相遇。除了缘份,还有甚么能解释茫茫宇宙中的遇见。
  我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,还装模作样地询问更多有关小牛的事。
  我们可以去牠逝世的地方试试看,看牠的鬼魂会否留在原地。小牛在哪儿去世的?
  「不知道。」
  我们可以去相关的地方看看。小牛生前有没有甚么喜好?
  「用尾巴驱苍蝇。」
  小牛被人类带到哪里去?
  「运牛车……」
  基本上,所有线索都断了。只能靠缘份。
  每提及小牛一次,彷彿往黄牛内心插一刀。牠的步伐越益沉重,眼神越见哀伤,牛头越垂越低,四蹄不再执着于马路上的记号。我于心不忍,没有再询问关于小牛的事,甚至为了转移黄牛的焦点,主动讲述生前的见闻……
  无月的夜。大部份活人均已回家休息去,泛黄路灯的照明下,大街上只剩十馀套衣裤鞋袜在缓慢走动。部份偶尔会在过路灯口停下,让汽车先行驶过。更多的是无视交通灯的指示,直接衝过路口,活像在街角乱窜的鼠辈。
  这份无声的混乱,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。
  生前,总渴求死后世界的安寧;死后,却觉得生前的世界更接近印象中的死亡。
  生前,除了工作时间需要说话片刻外,其馀时刻都不需要沟通,枯燥乏味得与困在棺材等死无异;死后,我和一头新相识的黄牛谈天说地,分享活着时的所见所闻。
  牠说牠的儿子右后腿有一块红色的胎痣。不爱吃草,但爱嚼草;我说我唯一的女友有一头乌亮顺滑的及腰长发、精緻脱俗的五官、姣好的身材、白嫩紧緻的肌肤。性格单纯可爱,善良正直……
  「既然你爱她,为何你会选择自杀?」黄牛毕竟是一头牛,不懂得复杂多变的人类世界,没能理解人类的思路。
  有数之不尽的原因。我不打算详述,以免对牛弹琴,白费唇舌。
  「你已经死了,没有肉体的束缚,你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去爱她。」黄牛是单纯的不明白,没有批判之意。
  还不行啊!我苦笑。执着于没有好结果的感情,是很痛苦的事。所以,即便和女友的感情再深,我也决定将其埋藏心底作罢。
  「原来人类的问题不会随肉体消失?」黄牛衷心同情人类:「那可真糟糕!」
  我无言以对。怎么说?人类的问题确实没有消失,但将我逼上绝路的问题已然全部消失。住屋、金钱、前途、道德、伦理、政治、家庭、事业、健康、生活环境……统统不復存在。
  很悲哀。人生的基本事项,竟是我寻死的主因。而更令我感到痛心的是,世上绝大部份活人仍然需要面对它们。他们有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呢?如何解决呢?
  不!我不该再为这些东西动脑筋。这不再是我的问题,而是活人的问题……
  「或许,你可以守在她的身边,直至她逝世。只要她一死,你不就可以马上和她相见,永远待在一起!」黄牛的脑筋挺灵活,很不错。纵使牠漏算了人类没有「一生只爱一人」这特质。
  我正要开口否决牠的建议时,眼角瞥见蓝中带紫的天际泛起一片淡红朝霞。顷刻间,来到唇边的说话被莫名的寧静驱散了。黄牛似乎看穿我的感受,领我去一个「好地方」看日出。
  宽阔的大马路上,四蹄两腿齐齐拔足狂奔。无视迎面衝来的汽车,无视交通灯号,无视规则,只知向着日出的方向跑。跑着跑着,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一隻正在跑道加速的飞机。跑到前边那个交通灯口,我就会自然而然飞起来。
  对!我一定会飞起来!
  跑、踏、跳、飞!
  双脚离地,轻松赶上拋离我十多个身位的黄牛,还在牠面前来个花式飞翔表演。
  「哇!」黄牛被迷住了,兴奋大叫。亢奋的身影,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尤其夺目。
  我回身俯衝,双手一抱,将整隻黄牛带离地面。牠比我想象中轻盈得多。是没有肉体的关係吗?管他的!快乐就可以!
  朝霞顏色更见鲜艳,火红鹅黄亮橙,诱人耀眼。黄牛惊恐至极,又叫又喊。我懒理牠,逕自飞得更高,高过附近所有大厦,得到一个辽阔无边的视野。朝霞变淡,取而代之是一片无瑕的鱼肚白。怀中的黄牛忽而安静下来,静待主角登场。金黄亮光先行开路,将眾生灵的注意力聚焦一点。太阳冉冉升起,令天上其馀色彩哑然失色。没有肉体的限制,我放胆直视太阳。
  纯粹的白,纯粹的光,纯粹的能量。纯粹的情感,纯粹的快乐,纯粹的爱。
  「小牛!」黄牛高呼儿子的名字。
  我高呼女友的名字。
  明明知道对方听不见,偏偏就是想叫喊出来!明明知道你再感受不了,偏偏我就是爱你!
  太阳高掛半空之时,我们亦回到地面去。马路上,并肩漫步,相顾无言,无视心里头的大量疑问,享受日出带来的美妙馀韵。日正当空,我们来到海滨长廊。踱步,间话家常,享受海面的粼粼波光。
  「我决定了。」黄牛露出罕有的温柔微笑:「带你到『朋友』身边后,我才继续找儿子。你可以在『朋友』身上得到很多资料。那会对你找寻女友下落很有帮助。」牠竭力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去理解我的世界,为我操心筹谋。果然是当妈妈的好料子。「我起初以为你在漫无目的地游离浪荡,现在才知道你也有想念的人。思念是很痛苦的事……」牠将自己失去儿子的痛苦,代入到我身上。
  我眼眶湿润,扫扫黄牛头上的短毛,加以安慰。料不到,与这头认识不到廿四小时的黄牛,会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交流。
  「好!坐言起行!」黄牛立即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,衝向护栏,四蹄一蹬,直堕海面。
  风平浪静,水花没有为牠溅起。四蹄平稳地直立水面上,不受波浪影响,如履平地。牠回头唤我跟去。
  我望望大海,再望望自己双脚,不期然忆起儿时遇溺的苦况:双眼涩痛,刺鼻的泳池水无间断涌入鼻腔口腔,四肢激烈乱舞却抓空扑空。挣扎无果远比一击致命的痛快更见残忍……
  双脚犹如钉在地面,久久不提步。阳光很美,大海很美,奈何我不敢上前。
  恐惧面前,时间彷如无物。我的思维、大海的波浪、粼粼的波光,都静置在恐惧当中。明明知道自己已然死亡,不会再经歷那种苦痛,为何就是放不下?
  黄牛没有催促我,轻轻抬头莞尔一笑:「怕水?」
  我点点头。
  「骑在我的背上吧。」黄牛前蹄曲下,半伏下来:「算是答谢你带我飞天看日出。」
  我毫不忸怩,马上跳到牛背上起行。牛步四平八稳,不会颠簸。
  我问黄牛,你怎么能水上行走。
  「觉得自己做到,就会做到。」
  甚么?
  「觉得自己晓飞,就晓得飞;觉得自己能够水上步行,就可以水上步行。」
  你怎么不自己飞起看日出?
  「我畏高。」
  我笑了,黄牛也笑了。
  的确,起飞当刻,我纯粹觉得自己可以飞,并没有质疑过自己能否飞起,就像我认为鬼魂定能穿墙过壁那样理所当然。
  茅塞顿开。
  我双手一撑,跃下牛背,站在水面上。沾沾自喜,一脸得意:「好。到你!」
  黄牛愣住,浮游于恐惧和快感之间。
  说不定,你将来可以教小牛飞,看尽世界的好风景!
  黄牛笑了,脸露神采,四蹄稍稍离开水面。
  就是这样!我鼓励牠。四目交投,要牠忘却高度,记住小牛精灵眼眸的深度。
  「小牛!」牠高呼儿子的名字,就成功飞起来。
  我尾随牠,飞越港口,在离岛着陆。
  烈日当空,游人稀疏,商户店员在簷下阴影摇扇乘凉。我和黄牛浩浩荡荡来到古旧的庙宇。无人。香火疏落如秃子头上残馀的发根。我抬头望向那庄严却沧桑的木雕神像。这自身难保的傢伙,就是黄牛的朋友?
  「小牛终于回来了。」祂的声音像柔和的风,又像滋润的雨,是聆听者心中的风铃。
  「不。还未找到小牛。只是发现一个人类鬼魂。」黄牛状甚灰心。
  「这是小牛。」神像肯定说:「小牛投胎多次,早已忘记曾经的『小牛』身份,亦忘记了你。」
  不知是否我的错觉,总觉得木訥的神像在望着我,以一种极其謐静的目光。
  「我怎会不认得小牛?」黄牛激动地喊嚷:「黑白分明的圆眼,右后腿有一块红色的胎痣,时刻摆个不停的牛尾巴,左额角有道小刀鎅成的疤痕……」
  「记得你家的风景吗?」神像的淡然,反衬出实相的残忍:「柴枝和枯草搭成的棚,棚前的硕大黄枇树,树下的大片青草地……」
  黄牛点点头。
  「它们还在?」神像以简单的一句话,引出黄牛晶莹的泪珠。
  「不在……棚主老死后,子孙将地方卖给一个富翁。富翁僱人拆掉牛棚、斩掉黄枇树、清走草坪,在空地上筑起一间漂亮的大砖屋。后来砖屋被拆卸,先后改建成学校、住宅、大厦……」黄牛顿了顿,转头望向我,一脸不敢相信:「现在是一间餐厅……」
  眼神相交,我大概估到黄牛在想甚么: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缘份。
  整个空间倏忽静默起来,彷彿只有我和黄牛的存在。
  我们的缘份并不是始于今世,亦未必始于黄牛知道的当世之中。很有可能是更久远的过去。在地球诞生之前吗?是在宇宙其他角落发生的事情吗?不过,那全都不重要,因为我们连眼前状况亦没能弄清楚。
  「昨天在街上流连,突然感觉到小牛在附近。我随着感觉走,走到餐厅里。找不到小牛的身影,却看见你。我只把你当作和我有缘份的人类,没料到你竟是小牛……」黄牛破涕为笑:「真糟糕!我竟认不出小牛。我真是个很糟糕的妈妈!」
  不!不糟糕!世界时刻在变,认不出来,很正常。
  「谢谢。」笑着笑着,黄牛的身影隐去了,消失无踪。
  心头若有所失,眼泪在眶里打圈转。我转身望向神像,冀祂能指点迷津。
  黄牛到哪儿去?
  「黄牛到了下一个阶段去。」神像说。神情似笑非笑,既冷漠又仁慈。
  我没再多话,随意找个幽暗角落躺着,好好整顿思绪。呆望漏光的屋簷,看见空气中的微尘,有光又有影。它们缓缓飘落,穿过我,落到地面。渺小却必然。和我一样。
  甚么是「下一个阶段」?
  「投胎。」
  甚么时候会到下一个阶段?
  「当你不在这里时。」
  我如何不在这里?
  「当你不想留在这里,你自然会离开这里。」
  我已不想留在这里……
  「不。你想。你仍然紧紧抱着这世界。」
  甚么?
  「你认为鬼魂一定能够穿墙过壁,所以你在死去不久已懂得穿墙过壁。当你觉得自己会飞,就马上由不懂飞变成懂得飞。当你明白在水面行走的原理,你就可以立即踏步于在水面上。表面上,你接受了自己失去肉体这事实。
  可是,移动时,你会用脚走路或用脚跑;你感知周边环境时,会依赖眼睛;对黄牛说话,你依赖嘴巴和声带。事实上,你的肉体经已灭亡,你没有脚、眼睛、嘴巴、声带。你只是习惯性地以为自己正在使用身体。你仍然未真正拋开你的『肉体』。」
  那我就忘掉自己的习惯吧。行!
  「要拋开你惯用的思考模式。例如,你一直听到黄牛在讲人话。但我告诉你,牠不懂讲人话,纯粹在吽吽叫。你听到牠讲人话,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只听得懂人话,加上牠是鬼魂,该有超能力。『懂得讲人话』亦算得上是超能力的一种……诸如此类的。你仍然下意识地将自己在人类世界得到的观念活用出来。」
  那我就忘掉这些观念吧。行!
  「最后要放下执着。就像黄牛放下小牛一样。」
  我驀地想起黄牛的说话:思念是很痛苦的事。顷刻间,我分不清黄牛的最后表情孰悲孰喜,抑或是当中不包含悲喜。我亦分不清自己是否要坚决放弃那痛苦的事。毕竟捨弃痛苦的同时,对立的快乐亦会消散。
  黄牛失去小牛会感痛苦,是因为牠拥有小牛时会快乐。
  当初我选择捨弃生命,是因为生存让我感到痛苦。生存让我感到痛苦,是因为我没能拥有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。惟失去生命以后,我却发现「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」大部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。
  无论生前或死后,唯一稳佔我心头的只有女友一人。
  昔日与她分离,是因为我自觉没能照顾她。在这乱七八糟的城巿里,人类能活得像样已是很了不起的事情,养活父母、照顾妻儿更是人生的丰功伟绩。我的人生结局,证明当日的分离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……不!不正确!决心分离和自杀才是真正断绝缘份的方法!断绝了人与人之间的缘份,亦断绝了人与可能性的缘份!
  我告诉神像,我决定多留一会儿。我想待女友死亡后,给她讲解这里的规矩,就像黄牛照顾我一样。
  「未必可行……你们之间的缘份已因你的自杀而变得极为浅薄。除非,你们之间互相存有十分强烈的思念。就像黄牛对于小牛的百年执着。」
  原来黄牛已寻找小牛一百年……
  「明白了没?」
  明白!无论结果如何,我这就去她的身边,开始我的执着!心念一转,眼前景观立即粉碎成细末,瞬间重组成一个小小的睡房。床头柜上的相架,放有一位高贵妇人的相片。我认得那温柔的笑容,属于我曾经的女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