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章 不比原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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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山诗人 更新:2024-10-07 18:26 字数:6191
这位刘师傅,很喜欢将车子停留在一个小镇边,然后,留下苕货守车守煤,自己跑到小镇上住去了。
苕货不进正规招待所住,表面的理由是节约钱。实际的原因是,怕警察查旅馆,或者登记房间时,要身份证。
让苕货奇怪的是,他每次到这个巴山小镇前,都要换身体衣服,平时穿的凉鞋,这次要从坐垫下面的,拿出一双好皮鞋出来,擦得光溜,把头发,在后视镜前,梳理整洁,尽管他也没多少头发了,发际线夸张地高,顶上也没多少根,全靠梳子,用地方支援中央的办法,理出一个发型来。
苕货心想,这老头,居然还这么讲究,他是住宿,不是走亲戚,干吗这样呢?
直到这一次,在路上,两个人说话,苕货才明白一些。
“哎,还是走省道好,可以歇一晚,如果走高速,这种机会不多了。”刘师傅感慨到:“我们这些开大车的,前些年,才风光,我要说起来,你这样的年轻人,都要流口水。”
苕货对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很是不舒服,但嘴上却说:“是不是哟?”
“老子们以前,我是说八十年代那些年,开车的,是金牌职业,有技术,收入高,整天花天酒地,一路欢歌一路情,你晓得吧?”
什么词都整出来了,很有年代感。苕货没理他,面无表情地听他讲。
“我想想”刘师傅左手掌盘子,又手按了按喇叭。普通人思考,用拍脑门的动作,刘师傅很奇怪,他用按喇叭来代替。大货车的气喇叭是很尖厉的那叫声音,吓得路边一条狗,飞也似地跳进了路边的沙坑。刘师傅,此时发出了哼哼叽叽的,某种不怀好意的笑声。这种不爽快的笑声,让苕货觉得非常不爽。
手执利刃,自带三分杀心。刘师傅驾驶着满载及车自重一起近百吨的东西,以接近六十码的速度在山道上飞奔,当然有一种力量感、控制感,觉得自己力大无比、超越生灵。
此时,在年轻的苕货面前,他自觉处处压人一头,自信心爆棚,多年以来压抑的,少年时期被城里人瞧不起的心理,此时得到释放,当然有点嗨。
“就比如九零年吧,你们城里人,就是工厂上班的,一个月也就一两百块钱。我们那时跑长途货运的,一个月挣个五百块钱,都不算多。跑得勤的,生意好的,一个月挣到一千块钱,也不稀奇,你说,当年,我们牛不牛?”
苕货只是假装笑,没理他的话。这老家伙,除了吹牛,还有一种故意的挑衅。
“况且,有我们这种能够修车又能跑各种路况的人,算是技术人才了,在社会上,受人尊重的程度,不亚于一个小干部。但我们比干部们,享受得要好些。起码,信息灵通,去的地方多了,见识广。当然,吃过天南海北的饭,泡过一路风光的妞,怎么样?年轻人?”
他以为泡妞这个话题,对年轻人有吸引力,此时,却让苕货比较厌恶:你个老货,跟老子说泡妞,你还不够格,死不要脸的家伙!
但苕货还是忍了。没办法,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。
“我们开省道国道,那个年代没有什么高速,整个湖北,就武黄一条高速,只有百把公里,一般司机都不走它。你是没跑过过去的国道,这一种下来,那种路边店,就是专门为我们这些司机们设的。前面,我们就要到一个小镇,上次你经过,那就是我们的点。至今还在,要不然,我带你尝尝鲜?”
“有什么好吃的?”
“吃什么吃?你年轻人,火气没办法泄,不想办法?我跟你说,那里面有几个新来的,我都睡过了,有一个很好,我给老板娘说一起,专门留给你,只要三百块,一晚上,怎么样?”
原来他说的是这个,苕货当时心中也有些激动,毕竟,出来这么长时间了,连洗浴中心都没去过。“你跟老板娘说话算数?”
“啥嘛,前些年,老板娘自己都做这事,我跟她都有过好几回了,这些年老了,就当老板了。我来安排,但这种钱,我可不给你出,你自己出,这种钱,欠不得账,请不得客,有忌讳。”
本来,这事开始,苕货还是有些激动的。但一听说,那几个姑娘,这刘师傅都睡过,兴趣就减了一半。我苕货,过去也是容城的一个小人物,怎么可以吃你这老货的剩饭?事后一想,还真不能去,因为,这些地方,正是公安检查最密集的地方,如果自己被公安抓了,一对身份,那就不是罚款的事情了。
苕货拒绝的态度,让刘师傅有些不解,这个年轻人,好像有些不太正常。随即,他就把话题,转移到工作上了。
按他的说法,司机的命运始终是在走下坡路的。本来工资看起来在涨,但与其他行业相比,涨得太慢。如今,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,精神高度紧张,长年工作在外,只有几千元一个月,甚至赶不上工地里一个电焊工的工资了。在早些年,开车的是看不起修车的,修车的看不起电焊的。
这世界怎么了,如今好像与过去,搞反了一样。
就是烧电焊的,过去焊机械的,肯定比焊钢筋的要强,现在,好像也有反过来的迹象。
刘师傅的困惑,其实也是今天许多老年人不太理解的地方。工业化,深刻地改变着中国的一切行业,与传统农业社会中的运行规则,已经完全不同了。对这种不同世界的不理解,转换为个人情绪,就是报怨。
在农业社会里,掌握一些工业时代的技能,是很吃香的。因为会的少,物以稀为贵。但在今天,工业化的洪流已经把所有的逻辑倒过来了。
比如过去焊机械的,如今,所有大型工厂的机械制造,稍微价值高一点的,精密一点的,都是电子自动化焊接,人工焊接,只通常在维修行业中出现。需求减少了,但学起来更容易了。今天的年轻人,至少读过中学,知道正负极电压熔点什么的常识,学个普通焊工,一年半载都可以出师。这方面人才供给加大,而需求不大,这就贬值了。
再说修车,过去的车辆质量差,经常在路上出毛病,如果不懂些修车的知识和技巧,坏在路上,根本没办法。更莫说,如果出了交通事故,那修车的钱,更是多。但今天,候车的频率降低了,因为车辆的质量好多了。
更重要的是,如果出了事故,有保险,修车的钱,是保险公司的事。如此一来,会候车的司机,也不会自己开回去修,要走保险程序的话,到指定维修点维修就是了。自己候车的含金量下降,导致这方面需求减少了。
更莫说驾驶了。这年头,学个货车驾驶的b照,短的两三个月,长的半年时间,就可以拿到手了。到处都是驾校,给几千元钱报名,就可以学。况且,一直教到你考过为止。
会开车的人很多,竞争压力加大。另一方面,需求虽然总体上没减少,但重要性却严重下降了。
所谓重要性,就是指公路运输在国家经济中的地位。今天,中国的铁路里程早就是世界第一了,稍微有些大的货物或者重要的东西,都可以用铁路这种便宜快捷的方式来解决。尤其在湖北,长江航道整治过后,三峡工程竣工后,万吨巨轮进入重庆都不在话下,那是更便宜的运输方式。
过去最红火的三条线,如今只剩下一条还比较红火。从重庆四川过来的汽车货运,因为沿江铁路的开通及长江航道的运行,已经失去重要意义了,只剩下短途运输还在跑。以前刘师傅开的那种从万县到武汉的打货中巴,已经没有生意了。在大交通大物流的时代,汉正街也开始了衰落。
汉正街的兴衰,其实与中国物流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。中国经济最发达的两个地方是长三角与珠三角。这两个地方产出的新式货品或者新的款式,要进入大西南或者北方,如果按火车或者汽车运输的话,一天时间内,最多够抵达武汉。不管你是从上海出发,还是从广州出发。如果要更快,是飞机,当然,飞机,不可能成为带货的主力。
武汉,成了所有货物必须过夜或者中转的地方,这就形成了全国物流的一个中心节点。
而今天,高速公路如此发达,从上海或者广州到达全国其它地方,走调整的线路,有多种选择,不一定非得经过武汉。况且,非得要在武汉过夜的,也不一定非得要在你这里中转。毕竟有网络了,信息比较发达,中转的意义,越来越小。
而刘师傅这种拉煤的,为节约成本,才会在省道上长途奔袭。过分讲究节约成本的生意,赚不了大钱。
刘师傅感叹到:“过去我老婆,也算是村里一支花,当然,那时候,老子钱挣得多,要嫁给我的,也不只她一个。现在,他宁愿嫁给一个木匠,也要跟离婚,老子拿方向盘的,比不上他一个拿锯子的?”
苕货心想,你这家伙,花天酒地的,说不定被警察抓了通知家属,你老婆才婚的,扯什么收入地位。
许多穷过来的人,把生活的一切原因,归究于收入。这是因为,他们过去产生生活问题的原因,确实大多与钱有关。但今天,人人都吃得起饭时,人们对尊严、价值、感情的要求变高了,不只是钱这个理由,可以解释了。但刘师傅,还停留在过去的思维方式上,觉得,他既然挣了钱,在外彩旗飘飘的,家里红旗不倒,好像是成功人士的标配。
有了点小钱就把自己当成功人士,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世面。
许多有些笨的人,不以为自己笨,因为他理解不了聪明的人精神世界,究竟有多丰富。普通人喜欢以将心比心的方法,来猜测对方的感情,这是不适用的。比如,当他在吹自己曾经有钱,自己如何花心的同时,以为会得到苕货的羡慕,其实,苕货觉得,他这个老货,根本不配,令人讨嫌。
苕货毕竟在道上混过,有些人也曾经把他叫大哥。从小没吃过亏,享受过的东西,肯定比刘师傅还是要高档一些的。在苕货看来,刘师傅根本就是个穷人,自己却是偶然落难,今后的发达,是必须的。
一个妄想一飞冲天的人,如果没有一技之长,就只剩下身体这个资本了,在行动上,就是拼命。胆子大,是练出来的,苕货正在练习,当然同时,他也在练习另一项技能:脸皮厚,就像这个吹牛不红脸的刘师傅一样。
一个开车的,老婆跟人跑了,孩子不认他这个爹,还好意思谈社会地位,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?
走这条道可以节约成本,但也有代价,就是要浪费时间。从车子进入安康地区后,就迎接秦巴山区的扑面而来。盘山公路,尤其是下坡路,要不停地踩刹车。
为了给快速升温的刹车片降温,防止刹车失灵,一般的货车上,都加装一个水箱,接一根管子,让细水长流地滴到轮毂的位置。如果你在路上看到这个自已加装的设备,你就知道,这个车,是经常跑山路的。哪怕是冬天,也要滴水,刹车失灵的后果,在山区,就是,一个好零件都找不到。
除此之外,从长坡一上一下,几个小时,耗费了司机的精力,也让车子各个部件经受了考验,更莫说超载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。所以,就必须让车子在下面歇一晚。
车子歇脚的规律是一样的,凡是从山上下来的大货车,大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歇脚,这就是路边店兴盛的地方。这个地方,本来是一个固有的小镇,因为司机的依靠,也略微保持着兴旺,不像沿途有些路边店,已经人去屋空了。
对于许多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,经过了世界最大的变化,面对许多的不理解,是肯定的。从农业国变为工业国,进入信息化,这个变化速度,在一代时间内完成,在世界上的速度,已经属于最快的了。更何况,在中国这个大国内,十几亿人身上同时发生。
他们那一代,受到的教育很少,能够理解世界的逻辑思维习惯还没建立起来,就进入现代社会。他们既不能像年轻人一样通过网络迅速拥有思考的粮食:信息。又不能像老知识分子一样,接受过现代科学与逻辑的训练,拥有思考的工具:科学思维。所以,他们面对的困惑就更多。
他们经历过从农民到工厂的改变,城市里的工人,经历过下岗的洗礼,好像坏事总有一个,发生在他们身上。但是,好事也在天天发生,比如职业的自由,发展的空间。天窗被打开,不要总想到淋雨的烦恼,还得要想到自由的空间。
尤其是刘师傅这种,过去自我感觉良好,以为会驾驶技术,就可以横行天下,自以为当上了上等人的感觉,在今天的失落,就更为厉害了。
他不知道,他前妻今天的丈夫,一个所谓的木匠,因为今天装修事业的发达,挣的钱比他多多了,并且,由于过去的低调,身上的恶习并不多。实际上,他老婆的选择是正确的,与其跟一个挣得不多但恶习很多的人过一辈子,不如另嫁。反正,今天,改嫁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
以前,人们总是生活在一个村或者一个企业一个社区,一辈子与相同的邻居打交道,人们很在意道德评价的力量,有时候,名声这东西,如果坏了,会是一生的麻烦。
但今天,搬个家如同好玩似的,邻居的评价与社会习俗的约束,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。过去必须将就的夫妻,现在没必要了。况且,过去大家都穷,必须要打伙求财过日子,今天,只要你身体还行,仅凭体力,就可以找到饭吃,没必要为一点小钱,委屈自己。这正是发展的力量,是进步的标志。所以,离婚率高,对有些人来说,是一种解放。
苕货知道,这位吹牛的刘师傅,按他今天的收入和花销,他是存不了几个钱的。为了打击他的嚣张,故意问到:“刘师傅,按你这样说,这些年,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,估计存了不少钱吧?”
“我需要存钱吗?钱是什么东西?存在那里就是纸,只有花出去才是钱,对不对?能够带进棺材吗?”
刘师傅虽然表面上看来理直气壮,但实际上心是虚的,他确实没有存多少钱。
许多没什么钱的人,总拿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。其实,这个理由是说不通的。钱可以给你自由,选择的自由。也可以减少烦恼,因为你不会受到窘迫的逼迫。这东西,当然是多多益善。
但是,苕货此时,不知道是讥讽还是嘲笑:“你说的也有道理,但是,钱多有钱多的好处。”
“钱多了,还是像我这样?我跟你说,我这些年,打牌喝酒玩女人,哪样比别人少?有钱人,也不过这样吧?怎么样?人活着图什么?快活!”
刘师傅还有狡辩,但气势已经比上以前自信了。
苕货没有反驳他。但直觉上,觉得刘师傅这人,也太没志气了。
钱多就,就只剩下那三种东西吗?不对,仅就苕货对庆伢的了解,人家起码这三样,都比刘师傅高档得多。
打牌,要到澳门去打,那才叫高档。喝酒要喝茅台五粮液,那才叫豪气。玩女人,肯定不会玩这种路边店的脏女人。更何况,人家在国外海滩度假的时候,你还在山路上紧张地开车,人家在豪车上左拥右抱的时候,你还在跟路边店老板娘讲价,天壤之别!
其实,苕货这种比较,也没逃脱那三种东西。苕货拿庆伢与刘师傅比,也就只是数量上的差距。苕货从来没有见过,如冬子见过的,彭总、孙总那样的精神生活,那种有价值有目标足以可以影响更多人的人生。
你是受环境影响而成长的,这就是要读重点中学的原因。而成长于不爱学习圈子的廖苕货,还没来得及学习到正确的思维方式,就已经开始走向歪路了。
要想学得会,就跟师傅睡。目前,他跟一个老油条在一起,虽然心里并不认同,但思维的模式及得到的信息,却不自觉地受到影响。
年轻时为什么那么重要呢?因为有两重压力,同时来了。一是身体的压力,让你的理智无法控制那喷薄欲出的冲动,无法建立起一个凭理智观察思考的习惯,无法建立一个凭思考来决定行动的习惯。
另一重压力,是来自于感情。一般来说,小时候成长,主要是情感成长,人们喜欢根据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事物的对错。比如,一直对自己好的母亲,她说的话,就肯定是对的。凭感情来指导思考,凭感情来指导行为,这是少年时代留下的痕迹。
长大后,进入青春期,理智的训练,让你会怀疑过去的感情,从而产生逆反心理。但这种逆反,除了不听话,喜欢抬杠,不好管理等坏的因素外,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,就是培养你独立的人格与自我思考的能力。
但是,这个过程,如果没把握好,你虽然用新的感情反对了原来的感情,却并没有建立理智思维的习惯,那么,你还是处于凭感情思考的阶段。
凡是思考仅凭感情来决定对错的,甚至用单纯的情绪冲动来决定行为的,我们叫没长大的孩子。心理上没的断奶的习惯,只不过,原来是吃母乳,现在是喝豆浆,离不了奶瓶。仅凭感情处事,有一种快意恩仇的激动,是非常吸引人的,但不现实。
反对父母的感情也是用感情,只不过,这个没长大的孩子,成了坏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