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独立日 第79节
作者:容光      更新:2025-01-08 16:05      字数:3489
  “也没谁不知道了吧。”老李在旁幽幽道,“人是上午到的,架是下午打的,在学校门口又打又闹,我在这修车都听得一清二楚。”
  祝今夏转身朝铺子外面走。
  于小珊叫她:“哎,你上哪去?不是叫你先别回去吗?!”
  不回去?他都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了,难不成她还能缩头乌龟一样不出面吗?
  祝今夏抬眼看着那栋熟悉的小楼,躲得了一时,躲不了一世。
  铺子里,顿珠比她还失魂落魄,喃喃自语:“丈夫?她有丈夫?她结婚了?”
  于小珊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,睁大眼睛回头打量他。
  “不是,你这又是啥情况?”
  “她从来没提过她有丈夫——”顿珠忽然抬头,“你是不是听错了?”
  “听错了?又不止我一个人,全校师生都听见了,不信你问他们去。”于小珊翻白眼,再看看他这样子,联想起平日里他献殷勤的表现,有点明白了,“不是,祝老师有没有结婚,有没有对象,关你什么事?你在这儿上蹿下跳个啥?”
  “你——”
  “还是说你……哈哈哈哈,看不出来啊顿珠,人没多大,脸倒是挺大。”
  两人掐架掐惯了,终于给于小珊逮住机会阴阳怪气,当然要狠狠奚落一番。
  “你宿舍里没镜子吗?平常也不知道照照镜子再出门?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哈哈哈哈哈哈!”
  “你——!”
  没等顿珠还击,于小珊已经大步流星跑出门。
  “你上哪儿去?”
  “废话,看八卦啊!”
  “你,你怎么落井下石啊——”
  顿珠话音未落,身旁的老李也窜了出来,卷帘门一拉,紧随其后。
  顿珠错愕:“你又上哪去?生意不做了?”
  “少做半天不会死,走走走,看八卦去!”
  顿珠在原地捶胸顿足了两秒钟,到底还是跟了上去。
  ——
  校门口没有卫城的身影。
  铁门虚掩着,门卫大叔和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,看见祝今夏,他腾地一下站起来,指指她,指指里头,情绪激动说着什么。
  祝今夏听不懂,推门欲进,被他着急地拦住。
  “男的”,“很凶”,“打你”,“不去”……他艰难地从自己并不熟悉的语库里搜寻关键词,试图阻拦祝今夏。
  那只手黝黑粗粝,质感像磨过的砂纸,它挡在她面前,着急地想阻止,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她。
  祝今夏来这两个多月了,虽然语言不通,但进进出出都会点头示意。每回去小卖部买瓜子饮料,回来时也不忘分给他一份。老人家总是受宠若惊朝她道谢,接过东西前还反复在衣服上擦手,怕她嫌他脏。
  她听时序提过,老人是旺叔的同村,先天有轻微的智力缺陷,在家窝了小半辈子,村里大人小孩都欺负他。后来旺叔回来办学校,把他带下山来守门,一守就是大半辈子。
  如今旺叔又回到山上去了,他却还在。
  他脑子简单,想不到太复杂的事,唯独记得下山那天,旺叔嘱咐他:“从今以后你就当自己是门神,不管什么时候,都要牢牢守在这里,不能擅离职守,知道吗?”
  他点头如捣蒜,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份工作,也是唯一一份,一干就是几十年。
  他吃饭不去食堂,就蹲在门口吃;洗漱不去厕所,都在狭小的门卫室里擦擦;逢有生人进出,他都会不依不饶拉着对方,直到有老师匆匆跑来,批准进入,才肯松手。
  有时候他这轴劲也叫人头疼,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,可有他在,师生们都安心。
  祝今夏几乎没有看见他离开过这里。
  有一回她照例从小卖部回来,分给老人一捧瓜子,老人忽然把她叫住,叽里咕噜地拿出一只橘子,双手捧着,小心翼翼塞她手里。
  祝今夏知道他日子节俭,不忍心要,忙推拒说:“你吃,你吃!”
  他也听不懂,歪着头想半天,才想起那两个字,连连摆手说:“不脏,不脏!”
  他把手摊给她看,又急忙指指操场那头的洗手池,示意自己洗过手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而今,祝今夏低头看着那双拦住她的手,干枯皲裂,生动诠释了何为大地的儿女。
  老李说了,卫城在大门口“又打又闹”,以老人的倔脾气,估计挨了打也不知道退缩,只会硬守在门前。
  祝今夏胸口堵得慌,深呼吸,灵巧地拉过老人的手,仔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。老人吓一大跳,不安地缩回手去,还是执着地重复着那几个词,示意她不要进去,里面有凶神恶煞的男人要找她麻烦。
  祝今夏拍拍他,说:“没事,没事的。”
  黝黑的手背上有些许红痕,不知道是不是卫城留下的,好在没有更严重的伤。
  祝今夏推开铁门,走进橘红色的校园。
  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,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,打扫公区的打扫公区,见她回来,一窝蜂涌上来将她团团围住。
  没教过的班级在周围,五年级的孩子在近处,女孩们拉住她的手,眼里俱是担忧。
  “祝老师,有个凶巴巴的男人来找你,他好凶啊!”
  “就下午那会儿,在大门口叫得满学校都听见了!”
  “他是谁啊?”
  男孩子们挺身而出,拍拍胸脯。
  “你别去!我们保护你!”
  “去去去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!”办公室里,体育老师走出来,先把孩子驱散了,回头尴尬地看着她,“回来了啊,祝老师……”
  祝今夏:“他人呢,走了?”
  “没。校长宿舍里呢。”火棍讪讪道,“我们说你出去了,他偏不信,在门口闹腾半天。校长就把他带回去了……”
  话没说完,祝今夏已经朝教师宿舍大步走去。
  外间是太阳落山后渐渐凉爽的风,晚霞温柔地融化,将操场变成了橘子冻。楼道里却没有光,乍一进去,阴冷从四面袭来。
  她机械地步上台阶,停在三楼的铁门外。
  门是虚掩的,时序身为校长,无时无刻没有人找,他便不再关门,方便大家进出。
  说是校长宿舍,其实也等同于半个办公室了。
  祝今夏深吸一口气,还没抬手,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。她猝不及防对上时序的眼睛,它们一如既往的漆黑透亮。而他站在门后,似乎早就捕捉到她的脚步声,表情很是寻常。
  “回来了?”
  语气就跟每日下课,她抱着教材回来吃饭时一样。
  祝今夏慢了半拍,侧头看向窗边。
  那里多了个人。
  卫城穿着她买的衣服,她买的裤子,要不是瘦的太厉害,昔日合身的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,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。
  他怎么……
  祝今夏张了张嘴,不敢相信他居然瘦成这样,脸颊上几乎挂不住肉。
  从校门外积攒而来的怨与怒,在看见他的这一刻忽然间冻住,无从发泄。
  相处八年,他们太过熟悉彼此。
  可眼前的卫城却令她陌生。
  时序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。
  “你们聊,我下去看看学生。”
  他从她身旁擦过,把门带上,门完全合上之前,他又回过头来。
  “有事叫我,我就在楼下。”
  ——
  卫城在窗边,半边身影都染上了夕阳的红。祝今夏自打进门就没挪动过,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。
  两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,谁也没说话。
  时序的宿舍位置极好,站在窗口能将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,也因此,自打祝今夏出现在校门口,卫城就知道了。
  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,心脏不受控地收紧,像草叶被碰触后蜷缩起来。
  等在这里的每分每秒,他都饱受煎熬,怒气不可遏制地增长,理智几乎冲破天灵盖。尤其是看见这所破败的学校,蛛网遍布的楼道,还有这间号称是校长宿舍,却到处是渗水痕迹、发黄逼仄的屋子。
  那她呢,她又住的什么地方?
  卫城几乎忍不住冷笑,他就这么让人难以忍受,她堂堂大学教授,工作不要,家也不要,宁可躲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,也不愿意和他过下去?
  紧接着,他看见门卫那老头着急忙慌地拦住祝今夏,而她忽然间反手握住他,老头吓得连连缩手。
  卫城呼吸一滞,不自觉低头看手,想起他对老头动的手。也是在这时候,他才回想起失控的刹那,他似乎没能控制好力道……
  手指动了动,先前的底气忽然消失不少。
  他看她一路走来,被孩子团团围住,又和那黝黑的壮汉说话,最后快步朝他所在的小楼走来。
  心狂跳起来。
  无数念头在脑子里叫嚣,比如质问她,控诉她,像每个不眠的夜里还未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里演练的那样,可等到祝今夏真的走进来时,那些声音又消失了,大脑像被人抽了真空一样,安静得吓人。
  他们沉默地对峙着,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发抖,心脏在身体里咚咚狂跳,声音震耳欲聋。
  这让他想起两人初识那天——确切地说,是她刚认识他的那天——毕竟祝今夏在年级上早有学神美名,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?
  只是从前,都是他坐在台下观看她的比赛,看她上台领奖,看她灵动又亲和力十足的赛课。
  她是天上的月亮,而他不过是路边的无名浪潮,谁也不会知道他抬头一刹曾为之澎湃。
  而那一天,他们在外语节的戏剧大赛上同为观众,找座位时,当他看见旁边居然是她,手脚都有点不知朝哪放。
  察觉到有人落座,祝今夏也抬头看他一眼,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,卫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,后来回想时,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……同手同脚了?
  那天的礼堂里演的是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号称是前后五年最精彩的一届演出。可惜卫城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台上,全被身侧夺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