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4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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酥脆饼干 更新:2023-03-11 11:02 字数:4163
白婉仪一怔,伸出双手。她细长的手上有些粗茧和伤痕,反而有种岁月打磨的美。
这酒,她小时候跟着韦不宣见过几次,那时他贪杯,跟她说小姑娘家就不要喝酒了。
她接过了这坛酒,抬起头道:“您以后,还是可以继续酿这酒的。总还有人,想要喝它。”
那老板笑而不言。
直到白婉仪走出酒肆,推开门,晴光一瞬涌满屋内,还能听到他低声的哼唱,那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,快意恩仇,听到的江湖之曲。
“——身世何求?算七十迎头合罢休。谩绕堤旌纛……”
好些年没有这般畅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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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日熔金,暮光蔼蔼。出了朔方城,往西北而去,长河孤烟下,千里漠北上一骑尘埃,马蹄蹬踏,临到一片村头时,渐渐慢了下来。
并州西有很多村落,有一处坐落了韦氏的祖坟。百余年前,晋国初立,韦家发迹,请高人定风水,说韦家的坟冢可以放在朔方城西边,背靠祁连,雄踞关西,气势阊阖,胸襟睥睨。
——“可见天下之瑰丽,可了毕生之夙愿。”
韦家如此照做了,力排众议,迁祖坟于朔方西。此后韦贵妃入宫,韦氏一门飞黄腾达,咸泰年间取代广平宋氏,成为京城门阀之首;韦晴岚嫁入东宫,连太子都不能说她什么。
如今的韦氏坟冢,当然早已荒芜,守墓人已经不知所踪。黄土起伏,碑石早已不再,因年岁久远,风沙也大,许多坟头都已经吹平了,上面长了些杂草,枯黄却顽强招摇。
也有很多还隆起的坟头,被西魏人翻了出来——胡人过境时,得知此处是盛极一时的韦氏祖坟,便起了心思掘墓,寻找里面值钱的陪葬宝贝。
白婉仪早料到他们会掘坟,然而那时退守鸡鹿塞,来不及,她挣扎了片刻,放弃了这里。
如今黄土坟上,被西魏人遗留了一片狼藉,到处都是尸骨,还有被撬了金银饰品的漆器。
白婉仪在遍地大开的棺椁和尸骨中找寻,在一块金丝楠残木后,终于找到了一半身子的残骨,果然是被西魏人挖出来,见没有陪葬品,就随便扔了。
如今想来,那高人叫迁坟,委实不安好心——若边关战事不利,胡人入境,少不得被掘坟弃尸,难怪正月之祸后,韦不宣急忙带私兵赶了过来。
曾经韦不宣也奇怪,说,没觉得祖坟迁过来,跟预言哪里合拍的,韦家发迹了是不假,“观天下之瑰丽、了却夙愿”是什么?
“——不过,也可能是为了在我死后,让我见证的。”韦不宣说这话时,笑得明媚。他总是有自信气魄,认为自己受得起这些礼遇。
所以在他死后,白婉仪不惜千里,将他的尸骨送回,安葬于此。
。
她在遍地荒坟中站着,出了一会儿神,才解下披风,盖在那半个残骨上,重新埋入尘土中,一抔抔黄土,将昔日意气少年掩盖,与这晴天朗日深深隔绝。
做完这一切,她坐在坟头前,揭开酒坛盖子,浓郁的酒香发散出来。
她品了一口,以前给萧怀瑾讲故事说,这酒喝了以后,先是觉得快哉落泪,有美人兮偎偎我怀,五陵风流把盏言欢。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,世间至悲莫过于壮志难酬,与天地问穷途无道。
可是如今喝了,却也没那么多澎湃心潮,只觉得一了夙愿。
她将酒又洒在了坟头前,长风万里,将酒香也带去了遥远的地方。
“这是我得来的。”
她已经长成与他们并肩高的树,以后可以不再眷恋那来自父兄的风雨遮挡,也可以像他们一样,足够坚强,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。
以后她还要将医队壮大,去很多地方,去见识那些风土人情,去写就异物志,让不能出门的天下女子,都可以看到千般风光、万种风情,可以胸怀百川,不拘于宅墙。
“不知是你的姐姐还是妹妹,我把她葬在了张家女祠旁。她走的挺高兴。”
旷世长风拂过连绵千里的山脉,天地久低昂,寂静无声。
以前她喜欢抓着韦不宣说很多话,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,会问到韦不宣叫她祖宗求她放过的地步。
如今她长大了,这两年出宫,脱离了那个牢笼桎梏,却也话少了。
一人一坟相对而坐,只有呼啸的风声,心中有千万意,却不必言说。
敬完了酒,坐到斜阳夕照,白婉仪才起身,酒坛子放在原地,她走到马前,翻身上马,准备离去。
却忽然福至心灵,她停住马,转身回头,望向那安静平躺的黄土坟头。
原来……百年前,韦氏祖坟的预言,就在这里啊——
她就是奇迹。她们就是瑰丽!她做的事,就是他的夙愿啊!
他果然没有说错,那高人预言,就是给他见证的。今时今日,他葬于斯,却看着当年他一念之差救下来的人,延续了他的传奇,让他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奇迹,一幕边关最壮烈的画卷。虽死,犹生。
那一刻,天地重开明。
白婉仪轻叹,微微一笑,向那黄沙埋骨之地,挥了挥手道别。
坟冢安静凝视,仿佛在目送她——骏马仰天长嘶,绝尘而去,那身影渐远,奔向天高地迥。
第一百七十一章
中天一百零八星辰, 天机星明亮生辉。
星盘上已无人是【绝】境,千古流芳的声望只差一点将满, 两个时空的通道便可用星力开启。
午后,谢令鸢坐在重华殿里,翻着北燕国书,心思不断在各种事上驻留回忆, 生怕自己遗漏什么,来不及叮嘱。
——宣宁侯奉命镇守并州后,局势迅速稳定下来, 西魏大溃, 以经验推测,王庭短时间内没什么能力再挥师进军了。
——天下局势, 万变瞬息。时移势易,北燕显然是懂这个道理,没有硬撑着继续打下去,向晋国提出了议和。
所以,睿王爷手书一封,言辞恳切,请求与监国的德妃娘娘和谈, 共拟两国边境百年之好。
他是北燕的天之骄子, 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, 似乎都不是稀罕事。那封手书,也就被送去了中书台。
监国没有早朝,各部衙门将要事奏于中书台, 由中书舍人转交长生殿。倘若长生殿有什么问题,再召对群臣。所以,北燕的国书,中书台报上,转来了何贵妃手里。
何贵妃冷哂道:“这些北蛮子啊,真当我看不出他们路数?分明是贪心不足,要是去年早点来和谈,那会儿咱们就吃点亏,以修两国边境之好。现在风水轮流转,本宫才不买他们的账……还想与你和谈,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,就像上次马球赛一样。你别怕,本宫出面回绝他,要谈,就和我谈!”
何贵妃一拍桌子霸气侧漏,宫女内侍们瑟瑟发抖。
谢令鸢:“……你哪只眼睛看我怕?”
何贵妃点了点她:“你方才一直在走神。”
谢令鸢没有反驳:“我是在想,陛下不日就回来了。你我都要还政,以后该怎么办。”总不能重新回到后宫。
见识过外面天地的广袤,再回到逼仄的笼子里,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?
她很认真地在为她们思考后路。何韵致道:“若我们向陛下谏言,遣散后宫,当然——愿意留在宫里的人还是可以留下养老。你说,他会不会答应?”
喜欢则娶,不喜则散。这次谏言,不再是为了争宠,而是为了还……所有心在宫墙之外的人,以自由。
谢令鸢想了想,笃定道:“会的。”
萧怀瑾本身也不是什么花心之人,盖因柳贤妃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了。
可遣散了后宫,没有高墙的圈禁,她们依然还有困阻重重。
古往今来,多少危乱时候,女子得以兴建功业;然而等世道太平,她们则又被赶回家庭相夫教子,曾经开拓的领域、缔造的辉煌,也不再属于她们。
她只希望,这次晋国中兴后,能跳出这个诅咒式的轮回,不再做他人嫁衣。
好在如今南郊之乱,官位空缺,正是设女子官职的绝好时机。
何韵致显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处。“这个我早已有所打算。你看,姑姑也和曹相他们谈妥了,今年九月恩科,以后就能推行试策。只要规矩立下来——朝中设有女子官衔,试策准许女子投卷,我们就可有机会。”
只要允许女子为官,以后她们出宫,就可以凭着政绩,递补上去了。
虽然还有升迁之类的现实问题,不尽如人意,不过能迈出第一步,已足以宽慰。
想到那样的壮阔景致,谢令鸢心中激荡,几乎目眩神迷。她忍不住笑:“是很好。不过那些臣子们,大概要拿祖训和圣贤书来死谏了……你们可要抵得住他们。”
“那就改圣贤书啊!”何韵致弯唇一笑,颇有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:“哪个圣贤不是后世大儒加注、释读的,他们的解释就一定是对的吗?依我看,我是九星、是天道,他们的言论挡了我的路,他们才逆天道呢。”
谢令鸢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一震,怔然看她,可忽然大笑起来,半点都没有谢家诗书门第的温婉姿态,无比爽朗。
是啊,对坦荡且无畏的九星而言,圣贤算什么?有性别歧视的圣贤,更没必要奉若珍宝。
若朝臣以此反对,大不了就自己著书立说。只要她们才华横溢,哪管世人诽谤不休!
她笑声渐渐低下,温柔道:“若有那样一天,应该是我憧憬的——没有相争厮斗,而是在大业上并肩,共逐志,共进退。”
这是她以前对后宫的【慷慨陈情】,她凝视何韵致:“希望日后史册丹青,由你们书写出最浓墨重彩的一笔,留踪迹给后世女子以明志。”
何韵致一怔,因听出了她话中的祝福和期盼。过了一会儿,才问道:“你,以后不在宫里了吗?”说出这样,近似道别的话?
她在宫外时,知道了郦清悟,想来,他们是要离开。她忽然觉得一阵失落惶然,忍不住想扎郦清悟的小纸人,但也只问的委婉。
谢令鸢看了她良久,点了点头。
何韵致与她对视,兴许是外面天光太亮了,她的眼底也逐渐有水光。
她想问,你舍得吗?可嘴唇张张合合,终究不知从何道出。
她知道,谢令鸢必是不舍的。
那为什么呢?
谢令鸢伸出手,拍了拍她:“遇见你们,是我最值得、最幸运的事情。”
何韵致拿开她的手,偏头没有说话。
她要面子,刨根究底和痛哭挽留,她做不到。
半晌,才转回头,勉强一笑:“我又何尝不是呢。可……唉,罢了。”
“我希望,你……你和他,能平安,白头偕老。”终于,她也还是祝福。
又轻轻地问了句:“我们在做的事,你都会看见,会牵挂,对不对?”
谢令鸢犹豫一下,点点头。当然是会牵挂的。
她不能对她们道别,只能以这样隐晦的方式,听一听她们日后的打算,再隐隐地话别。
这伤感的气氛,最后被她用政事盖了过去。案几上还堆着奏章,她一一拿来,听何贵妃讲解。譬如中州一带,自从陈留王军中发生了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营啸,死伤惨重,就采取了收缩战略,如今武明玦带领轻骑队,前去追捕陈留王世子,不日即可平叛。
只是,何韵致有点恍惚,阳光越过窗棂,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,她有时回神,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。
议完了和谈之事,谢令鸢要走出重华殿的门时,听到何韵致在身后,忽然声音很轻,如鹅毛般,飘落到她心头上。
“……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,带给了我们,这么多希望。
外面夕阳西下,落日熔金,谢令鸢忽然涌出了眼泪,赶紧又仰了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