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节
作者:城里老鼠      更新:2023-03-14 04:54      字数:6038
  雷损轻轻叹了口气,悠然道:“世上的事便是这样,好事赶在一起来,坏事也是。正要操心五湖龙王的事,又来这么一出。”
  苏梦枕还没当上楼主,便利用楼中势力,寻找那个失踪了的师妹下落。这事持续多年,并非什么秘密,因此雷损也有耳闻。他仔细一想,觉得起码也有七八年了,虽说从未得过什么消息,风雨楼却没有取消这个命令。
  雷娇见狄飞惊毫无表示,便试探着问道:“总堂主,我要如何回信?”
  雷损口气简捷的像一道刀光,“生擒她,查她之前的行踪。”
  “如果生擒不了……”
  “那就杀了她。”
  狄飞惊皱了皱眉,仍然一言不发。他皱眉之时,居然比平常还好看一倍。雷娇在旁边瞧着,只觉看上自己的人不是狄大堂主,而是那粗莽放荡的五堂主雷滚,当真天道不公。
  这时,雷损也发现这命令的疏漏之处。他沉吟片刻,淡淡道:“我亲自关注五湖龙王的消息,你来对付这女娃娃。她江湖经验尚浅,必定容易受骗上当。若能把她拿在手中,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结果。”
  第三十四章
  苏夜发现,得罪六分半堂后,想在北方过上平静生活,接近于不可能。
  她可以投靠金风细雨楼,也可以投靠江湖散人的联盟。但是,这都需要付出一定代价。若坚持独立自主,自由行动,那她必须具备相当高明的武功,譬如孙青霞,譬如沈虎禅。
  她不奇怪这后果,反而觉得理所应当。在霸道方面,十二连环坞也不遑多让。
  又一个凄清安静的夜晚,又一度月过中天,她也又一次投宿客栈,等白天继续赶路。她的马被赶进客栈马厩里,由烧火师傅兼职照顾。这家店历史似乎已经很久,应该没有任何问题。但等客人都睡下了,四周寂静无声,她却睁开了眼睛,冲着房顶微笑,然后翻身下床,捏捏袖子里的青罗刀,缓步走出门外。
  后院里,店主种下了许多花草。它们连续被数代人照顾,枝叶苍劲浓翠,枝干虬结曲折,半点做不了假,所以苏夜有理由相信,这是一家百年老字号。
  今晚月色很好,月光澄净清澈,将所有东西镀上浅浅的银霜。她出门之后,以右手扶住栏杆,向下看去,便见满院罩着银色轻纱,令人心神宁定。
  如果那里没站着五个大煞风景的人,就更好了。
  一个人当先而立,另外四个跟在他身后,一望可知主次关系。为首的人可以用“四四方方”形容,脑袋方,脸盘方,身体也很方,连眼神都好像带着棱角。他的身躯自然十分结实,整个人冷硬坚挺,犹如铁方块组成。有了这个对比,他身后那四个手下顿时不值一提。
  苏夜看着他们,心中仍未感到奇怪。奇怪的是,店中掌柜、小二、厨子、打工小厮、烧火师傅兼马夫,还有同一日投宿的客人,已经全部消失了。
  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,因为老掌柜和马夫正站在铁块人背后,放肆地盯着她看。
  她第一眼看到铁块人时,觉得他很面熟,像乐高积木小人,等看了第二眼,顿时恍然大悟,笑道:“兄台,你的名字莫非叫作马云?”
  马云四方的眼睛眯了起来,然后摇头道:“我不姓马,也不叫马云。你还没资格知道我的名字。”
  苏夜毫不犹豫,立即决定用马云来指代他。她又往前倾了倾身体,道:“你们很惊讶吧,我走进了这家特意为我安排的客栈,撑到就寝时,仍然安然无恙。”
  马云冷冷道:“你比情报中写的更聪明。顺便说一句,下在菜里的东西不是剧毒,而是让人失去意识的特殊毒药。”
  “我不聪明,也猜不出你们这么多弯弯绕,”苏夜恬不知耻地答道,“可我懂武功,懂用毒,还稍微懂一点医术。饭菜里,茶里,洗脸水里,被褥上,哪里没有猫腻?”
  马云声音如金石交击,铿锵有力,“我早就警告过我的朋友,让他别动这么多手脚,他偏偏不听。这下好了,我们还没动手,你就知道事情不对。”
  “你的朋友,还是你的同伴?”
  “有什么区别?”
  苏夜凝神观察这五个人,发现背后那四位简直不堪一击,也不知六分半堂势力如斯庞大,马云为何要带四个废物下属过来。
  离开江南前,她从未亲自与六分半堂的堂主交过手,也不了解金风细雨楼的重要角色。她想隐藏真实武功,让旁人不起疑心,又想尽量将武功调的高一些,以免自戴枷锁,什么都做不成。因此,她只能边走边打,放手一试,希望抵达开封府后,能够调整到一个合适的程度。
  不过,她预设身份时,绝对没考虑被“独角铜鹤”周角、“金手印”霍董这种人杀死的可能。马云同志武功应该比他们都高,只不知在自己人眼中,属于什么水准。
  她接近柔顺地说:“好吧,没有区别。你们的手法倒很巧妙,居然能做出这样的布置。如果我没在这里投宿,那你们又要怎么样?”
  马云道:“这是蔡州,本堂在这里势力向来雄厚。你运气不好,又不熟悉中原江湖,才会撞进虎口。若你走亳州,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,应该没人为难你。可惜啊可惜,如今说什么都晚了。”
  苏夜既没被迷昏,也没躺到床上一睡不起,那就代表她破解了暗算手段。马云只能进行下一步计划,即强行擒下她,抑或杀死她。
  客栈中每个人都有独特定位,只等苏夜掠下二楼,夺路向外面逃走,就发动针对她的天罗地网。
  更深露重,栏杆虽为木制,却也触手生寒。苏夜自觉不必和对方多说,微笑道:“的确太晚了。一想到以后连觉都睡不好,我就不由心惊胆战。但我听说,我的大师兄权势也很大,并不输给你们。想必我到了京师,就不必担心住店问题了吧?”
  她话音未落,人竟已飘身而起,犹如一团轻盈流动的豆绿色云雾,飘向这二层小楼的檐角。旁观者齐齐一惊,只见这团云雾陡然晃动了一下。苏夜闪电般伸出手,扳住屋檐,借力上纵,须臾间已翻上楼顶。
  楼顶当然有人,一个戴着铜制头盔,气度如带兵将军般的人。他脸上胡须浓密,团团蜷曲在一起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苏夜看不见他的容貌,只能看到他瘦长的脸型,脸颊两边颧骨高高凸出,还有当胸袭来的三支连环冷箭。
  此人手持铁胎弓,弯弓搭箭,在她刚露头时,便向她连射三箭。倘若她如他们所想,掠向客栈正门逃走,那这些箭就会对准她的后心。最要命的是,利箭飞到一半,竟然还能再生变化,飞行轨迹骤然弯曲,箭头裂开,打出一蓬牛毛细针,还有一团稀薄到接近看不见的粉末。
  小楼房间里,忽地抢出三十个拿着弩的人,却因屋檐阻住了视线,不得不再行移动,才举起弩弓对准屋顶,准备抽冷子来上一箭。
  楼顶上忽然亮起了青色萤火。流萤绕着苏夜身边转动,正是青罗刀尖最为透明的部分。旁人只能看到青萤飞舞,划出无数曲线,将她护的水泼不进。
  这刀法犀利灵动,却又清丽端正,如同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人。若用风雨比拟,那么不是黄昏细雨,也不是惊风疾雨,而是子规声里雨如烟,没有半点凄凉气象。即便不懂武功的平民来看,也会觉得这柄刀非常美丽。
  三箭断开,青罗刀已逼近持弓人,一痕青光近在眼前。而在苏夜眼中,这人一只蒲扇般的恐怖大掌,同样近在眼前。
  刀光不住明灭,昭示着主人功力流转变化。持弓人步步后退,亟待同伴的救援。但他和苏夜离的太近,手下若发箭,都不知第一个中箭的是谁。
  老掌柜急声问道:“赵堂主,我们一起上?”
  马云平整方正的前额上,已出现难以察觉的皱纹。他实在没想到,苏夜刀法已经到了“意境”的地步,比密报中描述的更加惊人,人又如此机变沉着,足以弥补其经验之不足。这让他感到一阵轻松,就像卸下了肩头重担。但下一瞬,他就开始担心更重要的事情。
  以他的武功,跃上楼顶帮手不难,难的是后续处理。待老掌柜急问第二声,他蓦地暴喝道:“放箭!”
  劲弩靠机关驱动,只要使用得当,小孩都能用它杀人。他一声令下,三十张弩弓同时启动。刹那间,院中满是利箭裂空而至的呼啸声,组成小小的箭网,涌向那兀自流动着的青色萤火。
  持弓人,六分半堂的十堂主“三箭将军”鲁三箭发出一声厉叱,“赵铁冷,你他妈……”
  他话音未落,便听脚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。苏夜不愿以刀封挡利箭,腿上用力,踩穿了这不甚结实的屋顶,向下直直落去。落到一半,青罗刀上扬,划了个圆弧,将这个洞又扩大了一倍,使后退不及的鲁三箭也掉了下来。
  鲁三箭心中满是忿怒。他说要带一百个弩手,埋伏在树林里面,赵铁冷说人数太多,不好安排,野外太容易逃亡,而且大部分弩手被调去拦截十二连环坞,短时期内抽调不开。他说要下毒下药,赵铁冷说手段越多破绽就越多,怕那女子瞧出不对,预先有了防范。他在房间顶上,装了挂满利刃倒刺的铁网,结果不知怎么的,机关忽然失灵,铁网无法掉落。
  就算赵铁冷说的都对,那么他现在大呼放箭,就不怕把他也扎成刺猬?
  在他心中,自己是要负责刺杀苏梦枕的人,如今来对付他师妹,已然大材小用,结果连这个师妹都对付不了,堪称平生最挫败之事。
  然而,他很快就不必为任何事沮丧了,因为苏夜已不想继续浪费时间。
  她从这间客房中冲出,左手一扬,打出扣着的满手暗器。这些弩手精通箭技,却没什么高深武功可言,所以才能装成普通投宿客人。苏夜暗器分打五个人,中了四个,立刻多了四具满脸黑气的死尸。
  起初她还在想,是否要装成不忍杀人的雏儿模样。但对方一环扣一环,安排严密,对她势在必得。若她当真初出茅庐,少不得要吃上大亏。她到这时还要饶恕他们性命,未免有悖情理。何况,她无需对这些人赶尽杀绝,只需擒贼先擒王,杀了带头人,什么都好说。
  她身影再度化成绿云,冉冉而落,半空青光不住闪动,青虹般越空而至,直击赵铁冷。
  老掌柜等四人正眼花缭乱,却发现他们的十二堂主动了,不向前冲,倒向后退。他的人像铁,跑起来却像风。后院大门本来关着,被他直直撞上,立即撞出一个人形破洞。赵铁冷穿过这破洞,直奔客店之外。
  苏夜想都不想,紧随其后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她杀人越多,程英那边的压力就越小。马云既然选择了逃走,就表示他武功不如她,那么此时不杀,还等着他重整队伍,带三百个弓箭手回来追捕她吗?
  赵铁冷轻功不弱,却无法与小寒山的“瞬息千里”相比。苏夜见店外没有埋伏,又已将客店远远甩在身后,速度更增三分,迅速追上了他。此时四下无人,月华当空而落,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。
  青罗刀横在她眉间,映的她眉毛都成了碧青色,似有青色刀气从刃上涌出。这一刀挥出,必有怒潮之力,雷霆之威。马云能挡五湖龙王多少刀,只能看他的造化。
  就在此时,马云仿佛知道死神就在背后,居然猛地回身,大声道:“我是令师兄的人,你不可杀我!”
  碧色刀刃当头而落,刀气先发后收,及时收住了这一刀,在他方盒子般的脸容正中,留下一道汩汩出血的细缝。苏夜手腕一转,刀刃变作刀锋,向旁滑开,重击在他肩膀上。
  她能在这时收刀,已经算赵铁冷命大。但刀意未尽,尽管他运功抵御,肩骨仍被刀背击裂。
  苏夜眨着眼睛,将青罗刀架在他脖子上,狐疑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  赵铁冷无比庆幸自己说话够快,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笑容,与那铁铸般的脸殊不相称。他道:“姑娘刚回中原吧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我是令师兄苏公子的人,名叫赵铁冷,在六分半堂卧底,当上了第十二堂堂主。姑娘也许不知道,金风细雨楼有五大神煞,我就是薛西神。”
  苏夜脸上一寒,似天真似嗔怒地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和那放箭的同流合污,合力围攻于我?”
  “这是苏公子的意思。”
  至此,苏夜终于真的愣了一下,怒道:“大师兄让你来杀我?”
  第三十五章
  赵铁冷一向不爱笑,这时更加维持不住笑容,道:“你听我解释。”
  苏夜似笑非笑地问道:“若我说我不听,你是不是吓都吓死了?”
  赵铁冷真怕她年轻冲动,将手中刀向里侧一勾,要了他的命,连忙答道:“我们换个僻静地方,这里太宽旷,任谁过来,都能看到我们面对面站着说话。”
  当时鲁三箭身亡,他不想留在客店里,当着手下的面与苏夜生死相拼。且不说他一见苏夜的刀,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,就算是,他明知故犯,杀了苏公子的师妹,以后天下虽大,亦无容身之处。俗话说,两害相权取其轻。他无奈之下,只好转身撞开大门,一路疾奔渺无人烟之处,找机会和她说清真相。
  苏夜倒也没为难他,笑吟吟地收刀回袖,跟着他来到他认为安全的谈话处。这地方确实偏僻,四下里愈发静了,渐渐的寒气侵人。她瞥一眼满地白霜,只听赵铁冷低声道:“苏女侠,苏公子已知消息,安排我来接应,否则你遇上的麻烦绝不止于此。你想想,那家客店乃是六分半堂的产业。我们冲出大门时,外面居然没有伏击的人,岂不很奇怪?”
  苏夜听到他第一句话,便微微一笑。赵铁冷见她笑了,连忙又道:“你刀法如此犀利,应敌时如此敏锐,苏公子见了,必然十分高兴。不怕告诉你,公子曾严命我们,务要把你平安送进开封府。只要你能顺利进京,我身份曝露,前功尽弃都没关系。”
  他接到这命令之时,愁的头发都要白了,心想这姑娘一进中原,先彻底得罪六分半堂,又到处乱说师兄是谁。她自己找死,用什么办法能保住她?谁知事与愿违,她刀法竟高的出奇。他得自行曝露身份,才能保住自己的命。
  他声音又冷又硬,即便拼命解释,也显得无趣。苏夜认真听着,却没放在心上,至此才略有动容,缓缓道:“原来师兄还记得我。”
  赵铁冷道:“自然记得。”
  苏夜沉吟一阵,状似无意地问:“我听说,师兄如今很有权势。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虎相争,都想吞并对方。那我杀了六分半堂的堂主,也算帮了他忙吧?”
  事实上,六分半堂中,只有前五位堂主格外重要,一旦身故,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代替。剩下七位,在江湖上虽有名声,却只不过是冲锋陷阵的普通战将。唯有“三箭将军”鲁三箭精通射术箭技,能得到雷损青眼而已。
  赵铁冷觉得她想法格外天真,又不敢再次激怒她,只得顺着她的话头,尽可能温和道:“这还用问吗?”
  苏夜微笑道:“好吧,算你有理。可你说了这么多,仍然没有拿出证据。”
  赵铁冷大为无奈,苦笑道:“我没法证明,我没有证据。”
  “像你这样的人多吗?”
  苏夜顺口一问,其实态度极为随便。但赵铁冷人在险境之中,仍不肯回答这个问题,语气亦变的含糊不清,“只能说彼此彼此。”
  他这么回答,反而令苏夜高看他一眼。她注视他半晌,两道明净的目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。赵铁冷当然不心虚,却被她看的莫名心虚,只得使出铁脸功夫,硬顶她的逼视。
  他正搜肠刮肚,想着还有什么好话可说,却听苏夜问道:“既然如此,我和师兄近十年没见了,他就不怕我是敌人送来的冒牌货?”
  赵铁冷的答复愈发简略,“苏公子什么都不怕。”
  苏夜秀眉微挑,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。赵铁冷道:“我说姑娘聪明,姑娘还在自谦。苏公子何等人物,会让我们去检验他的师妹?他就算怀疑,也要先亲眼见你再做判断,岂有外人插手余地。”
  他又道:“苏女侠,你要杀我,我大概在劫难逃。但听我一句劝,你先向东走,进入亳州地面,自然有人接应你,再从从亳州赶往开封府,可保万无一失。”
  苏夜听完,已知道他语意真诚,绝非说假话换取逃生机会。若在平时,她自然依言行动,省的住个店还要处理饭菜。但她尚需照顾十二连环坞的车队,保证它们进入金风细雨楼地盘,才能安心去京城。
  她问:“还有哪里安全?”
  赵铁冷不解,仍老实报出了几个地名,希望她千万听话,不要自找麻烦。苏夜一边与情报印证,一边淡淡道:“赵堂主……我就叫你赵堂主吧。我已经见识了六分半堂的手段,对任何人都不敢全信。去不去亳州,由我自行决定,我也不会将行程告诉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