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怡料到他的反应，冷笑：“你说他老婆人品糟糕，可他偏偏就觉得这建议很正确，立马拍板同意了。”
  “那这两口子都不是好人！哪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！”
  “你这么想太片面，让我说我就挺能理解他们。有句话叫‘感恩是一种负担’，作为一个施恩者，虽然付出了金钱或精力，但精神和心理上都得到了满足，还会产生一种‘我很高尚’的优越感。受恩者就不同了，在精神和心理上都处于劣势，摆脱压力的直接方式是报恩，但如果恩惠太重报答不了，那就只有忘恩负义才能换来解脱。这是人性的弱点，谁都克服不了，区别在于有的人承受力强，扛得久一点，那种负重的滋味很不好受，甚至可以说成是变相的折磨。”
  邱逸明白她引经据典的用意，难受得恍如失重：“沈姐，我从没想过要你报答，就觉得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，和嘉盛也是这么相处的。”
  “他是他，我是我，你对我太好，帮我太多，我就会有压力，心里就会不舒服。那天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，你以后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。至于我会遇到什么麻烦都不用你操心，我不是废物饭桶，有能力保护自己处理难题。”
  真正的高情商来自体贴，邱逸知道纠结争论会使沈怡更心烦，赶忙打住。
  “明白了，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。”
  沈怡想撵人，见他杵着不动，问：“还有事吗？”
  他飞快摇头，腼腆道：“我……我想知道那位李大人后来怎样了，不会真被那两口子害了吧？”
  他用这话题缓解气氛，效果良好，沈怡被这富有“邱逸特色”的问题逗笑，语气软和许多。
  “他听仆人报信，连夜骑马逃到一座荒山野岭的客栈避难，向店家诉说自己的遭遇。刚说完房梁上哗啦跳下来一个黑衣人，大呼‘差点误杀了好人！’。原来这黑衣人是死囚夫妇请来灭口的刺客，听了李勉的话分清孰是孰非，回去就砍了那对禽兽夫妻的狗头。”
  善恶有报的结局和她的笑脸给邱逸心间的裂口贴上创可贴，识趣地告辞了。
  沈怡工作到晚上9点，下班前去资料室复印文件，路过建筑一所办公区，因他伏案工作的身影放慢脚步。
  周围寂静无人，轻微的跫音宛如落入池塘的石子，在邱逸的感官上激起浪花。
  见他回头张望，她被迫打招呼：“你怎么还没下班啊？”
  “下午新安集团发了份资料过来，说要在会展中心旁建一座生态办公楼，明早就想看方案，我今晚多半回不去了。”
  他苦笑的模样也惹人怜爱，铁丝心肠才能忍住关心。
  沈怡稍不留神就“上钩”，等大脑做出响应，话已脱口而出：“什么样的办公楼？很难搞吗？”
  “甲方限定了层高和建筑面积，又要求在每层设置不低于500平米的绿化区域，我试了好几种方法都不理想。”
  沈怡本可搪塞后一走了之，觉得这是个还人情的好机会，便上前参详。
  新安集团想在该办公楼实施他们新制定的“绿色经营理念”，除表皮要求使用低辐射玻璃和太阳能镶板外，还须预留大量绿化面积。
  在多层建筑上做绿化空间有两种方式：向内占用建筑用地，或者向外设置悬臂钢结构。前一种会减少楼层租赁面积，后一种将大幅提高建设成本，都被甲方否决了。
  点了份沙县小吃却要求满汉全席的品质，这是大部分甲方的通病。搞突袭，以极短工期杀鸡取卵也是他们的常态，没点江湖经验休想活命。
  “就你一人做？这事宋长平知道吗？”
  “他说长沙会展中心是华灿的项目，不归他管。”
  邱逸悻悻的，上次听沈怡兜底，他已知道宋长平不待见他，今天算是印证了。
  沈怡听说华灿在南京接洽重要客户，腾不出手帮他，不禁刺责：“那他也不能把整件事都扔给你啊，跟甲方沟通多争取点时间也好呀。”
  “他说这项目是临时增加的，准备给新安集团董事会看的。他们明早就开会，没法延期。”
  “上面一句话，下面跑断腿”是各行各业亘古不变的风气。沈怡不再多话，认真翻阅资料和他画出的草图。
  限定方案不拼灵气拼经验，她虽不是建筑师，走过的桥也比他行过的路多，少时手到擒来。
  “把二层以上楼层在10.5网格的基础上以15°角交替推移4米，这样不用做多余的悬臂支撑也能得到500平米以上的‘空中花园’，又不会减少室内面积。”
  她用办公室现成的模型体块搭出了楼体雏形，利用错位移动露出的楼盖做绿化，所有问题迎刃而解。
  邱逸惊喜：“沈姐，你真厉害，一下子想出这么好的点子！”
  “不算啥，做了十几年结构师这点办法还是有的。你抓紧时间细化方案，我先下班了。”
  沈怡实现报恩也很愉悦，怎料转身便遭眼前场景轰炸。
  魏景浩正站在办公区外的走廊上静静注视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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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36章
  他一身黑西装将幽暗背景压得死气沉沉,沈怡的胸口也被巨石压着,呼吸中断两三秒，视力不够用，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  邱逸惊惶,见魏景浩一声不吭走掉，忙凑到她身旁小声问：“沈姐，你看这……”
  他心里没谱，沈怡也不愿他再来添乱，平静道：“没事，你不用管。”
  事实可不是这样,她本就嫌疑在身,当着魏景浩帮助邱逸等于不打自招,还兼有顶风作案的性质。
  以为麻烦至少隔夜才会见效，回到办公室,那黑影端端坐在她的座位上，将她沉重的心顶到了半空。
  “很惊讶吗？公司里好像没有我不能到的地方。”
  魏景浩十分沉着,不可捉摸的状态加剧紧张。沈怡深呼吸给胸口减压,冷静问：“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？”
  魏景浩笑微微望着她：“我听了你向邱逸推荐的设计思路,非常准确实用，比一般建筑师更高明。”
  “您过奖了。”
  “……你真以为我在夸你？”
  “对不起魏董,我喜欢直截了当的交流。”
  “是吗？那拐弯抹角,处心积虑骗取我信任的人又是谁呢？”
  沈怡没有透视眼也能看到魏景浩内心燃爆的怒火，她不甘引颈就戮，依旧申辩：“我真不是华总找来的奸细,您事先认定了这点才会坚信我在欺骗您。心理学家做过类似实验，人越是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想法，越会排斥挑战这种想法的信息，您现在就是这样。”
  她正在实践这一理论，每句话都被魏景浩当成挑衅。他的定力非比常人，与敌对垒须保持仪态，怒到极处瞧着仍是斯文君子。
  “你帮邱逸解围是事实吧，他是华灿的亲信，你不知道帮他就是帮华灿？”
  “昨晚我喝醉了，我老公生病出不了门，拜托邱逸去酒吧接我回家。我帮他只为还人情，没别的想法。”
  “你以为这理由能打动我？”
  “能不能我说了不算，得看您怎么想了。”
  她也被他咄咄逼人的样子惹恼了，开始出言不逊。
  魏景浩经验丰富，明白对女人不能一味温柔诱哄，既然敬酒失去作用就得上罚酒。
  他慢慢走向她，淡淡笑容宛若凛冬的霜花。
  “看来我的手段太单一了，还不足以引起你的重视。两个选项：第一，答应我之前的条件；第二，明早给我辞职报告。”
  沈怡似倔强的弹簧，压迫越狠，反弹越猛，以冷硬的声腔回绝：“我说过我不能不明不白离职，您实在容不下我就请直接辞退好了。”
  魏景浩知道她没那么好吓唬，点点头：“你愿意干就继续努力吧，我也想看看你要怎么坚持下去。”
  他大步流星离去，以比往常迅疾的步态穿过长长的走廊，显出风雨欲来的气势。
  邱逸躲在结构二所办公区外的墙角，巨细无遗地偷听到他们的对话。
  沈姐已经激怒小魏董，明天起就会遭报复，该怎么帮她呢？
  现阶段他还没能力化解危机，体量沈怡的心情和她先前的警告，连当面安慰她也办不到，懊丧地回到工位，将十万火急的项目暂时摆一边，给自己一小时考虑私事。
  人在困境中最需要伴侣支持，眼下最能给沈姐提供慰藉的就是嘉盛了。
  他拿起手机，拨号前下细寻思：沈姐禁止我干涉她，我要是跟嘉盛说了今晚的事，她又会不高兴。还是先别告诉嘉盛具体情况，只让他好好哄哄沈姐。
  他的来电闫嘉盛乐意接，兴致勃勃约他出去撸串。
  邱逸说：“我在加班走不开，你在干啥子呢？”
  “还能干啥子，打游戏撒。你要不要上来玩两局放松一下？”
  “不了，嘉盛……你平时在家除了打游戏就没其他事干了啊？有时间多陪沈姐说说话嘛。”
  他就像种树人养了一堆歪瓜裂枣，搁在家里还不觉碍眼，及到拿出去销售才发觉价值欠奉，动了改良的心思。
  闫嘉盛不屑：“我跟她没共同语言，从来说不到一堆去。”
  “你们是夫妻，两口子还愁找不到话题啊？关心一下她的健康，或者聊一下颖颖的教育问题也好嘛。”
  好建议勾起闫嘉盛恨事，牢骚冲口而出：“说起来就是气，前几天我们才因为颖颖的教育问题大吵了一架，不是张姐劝，她都把我嚼来吃了。”
  事发于鸡毛蒜皮，上周二一家围桌吃晚饭，闫殊颖抱怨幼儿园的小朋友笑话她是外地人，普通话不标准，有几个联合起来捣蛋，还不让其他人跟她玩。
  学前教育重点培养孩子待人接物的能力，遇到这种情况家长应正确引导。闫嘉盛思路短过火柴，听说有人排挤宝贝女儿，嚓地划出火苗，眉毛皱得比闫殊颖还高，气呼呼安慰她：“那帮野鸡崽子没几个上得了台面，下次他们再欺负你，你就跟他们说，咱们家虽然是外地来的，可住着3000多万的大豪宅，爸爸妈妈都开奔驰宝马，家里的钱下辈子都花不完。不像他们住个几十平米的小房子，开个十几二十万的国产破车，还得省吃俭用还房贷，普通话再标准也是穷逼！”
  早年经济发展过快导致价值观失衡，金钱至上论使得民众道德整体滑坡，危害已引发全社会反思，各界都在积极倡导加强下一代的思想教育，就是富人阶层也修身养性，向往做真贵族，耻于当暴发户。
  沈怡有文化有见识，希望女儿德智体全面发展，听丈夫公然向其灌输粗俗的炫富论，登时怒发冲冠。夫妻俩拍着桌子对骂，闫殊颖吓得嗷嗷大哭，之后三天没跟妈妈说话。
  “你看嘛，现在连颖颖都讨厌她，觉得这个妈太凶恶，一点都不疼爱她，我觉得再让她带下去，娃娃的心理都要受摧残。”
  他詈夷为跖的做法也只有温和如邱逸才能忍住不打断，听完脑袋鼓起满头包，好言规劝：“嘉盛，颖颖还小，你作为父亲应该培养她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，养成良好的道德品质，确实不该鼓励她炫富，这样会把她带歪的。”
  “我不是想教她炫富，哪个喊他们班上那些小孩儿那么可恶嘛。现在这个社会就是有钱有势才有话语权，连小娃娃都跟到大人欺软怕恶，看颖颖外地来的，就以为是穷人家的女儿好欺负，这种时候我是要给她点底气撒。”
  “你怕颖颖受欺负，可以去跟老师反应，或者找那些娃娃的家长沟通。教颖颖那种话，说出去不是激化矛盾啊？”
  “本来多简单一件事，何必搞那么麻烦嘛，邱逸，做人不能太老实，你吃了那么多亏，咋还不清醒呢？”
  少有人能比邱逸更了解闫嘉盛胡搅蛮缠的本领，他一直当他不懂事，不予计较，姑且放下争议，回到前面的话题。
  “沈姐工作辛苦，压力也大，你天天在家闲到没事，见面至少问候一下撒。没有人喜欢孤独，都需要亲人关心，特别是女人，最希望老公能和自己心意相通。她那么勤勤恳恳地打拼还不是为了你和颖颖啊，你老是对她不闻不问，时间长了她会寒心的，这样你们的关系就会更冷淡，更容易产生矛盾了。”
  闫嘉盛听这口风与母亲相似，疑惑：“昨天你去接她，是不是听她说了啥子疯话？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想起昨晚忘情拥抱沈怡的情景，邱逸很心虚。虽说并无邪念，但那种吃嫂子豆腐的行为太出格，非常对不住好兄弟。
  匆忙否认后他开动脑筋找借口：“你看你和沈姐不和睦，她生你的气，就不会给你好脸色看。如果你能对她好点，多给点关怀体贴哄她开心，她心情舒畅了对你的态度也会宽松，以后我找你摆龙门阵，约你出去耍，心里也不用悬吊吊的了。”
  他不惯撒谎，善意的例外。闫嘉盛皮糙肉厚，可视他为软肋，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，为维护与好友的友谊，打算从善如流。
  沈怡心事重重回到家，在卧室沙发上伸展倦怠的肢体。丈夫笑嘻嘻走进来，一反常态地问候：“回来啦，今天怎么又加班啊，累坏了吧？”
  她怀疑他闯了祸，或者想提强人所难的要求，不然为何早上还凶巴巴的，晚上就幡然变貌。戒备道：“你游戏都通关了？嬉皮笑脸的在打什么鬼主意？”
  闫嘉盛立刻装不去了，奚落：“你就是属核桃的，非要人敲打着才开心。我看你最近老加班，怕你太累，特意关心你，还把我当间谍提防。”